2008年7月19日 星期六

第四十回 華山論劍

第四十回 華山論劍

  歐陽鋒冷冷的道:「早到早比,遲到遲比。老叫化,

你今日跟我是比武決勝呢,還是性命相拚?」港七公道:

「既賭勝負,亦決死生,你下手不必容情。」歐陽鋒道:

「好!」他左手本來放在背後,突然甩將出來,手裏握著

蛇杖,將杖尾在山石上重重一燈,道:「就在這兒呢,還

是換個寬敝的所在?」

  洪七公尚教回答,黃蓉接口道:「華山比武不好,還

是到船裏去比。」洪七公一怔,問道:「甚麼?」黃蓉道

:「好讓歐陽先生再來一次恩將仇報、背後襲擊啊!」洪

七公哈哈大笑,道:「上一次當,學一次乖,你別指望老

叫化再能饒你。」

  歐陽鋒聽黃蓉出口譏嘲,卻是絲毫不動聲色,雙腿微

曲,杖交右手,左掌緩網運起蛤蟆功的勁力。

  黃蓉將打痻棒交給洪七公,說道:「師父,打痻棒加

九陰神功,跟這老奸賊動手,不必講甚麼仁義道德。」洪

七公心想:「單憑我原來武功,要勝他原極不易,待會尚

要與黃老邪比武,若與老毒物打得筋疲力盡,就不能敵黃

老邪了。」當下點了點頭,接過打狗棒,左一招「打草驚

蛇」,右一招「撥草尋蛇」,分攻兩側。

  歐陽鋒與他對敵數次,從未見他使過打狗棒法,當日

在大海火船中性命相搏,情勢緊迫,洪七公卻也一直未用

。歐陽鋒曾見黃蓉使這棒法時招數精奇,早就不敢小視了

,這時見洪七公兩招打出,棒夾風聲,果然非同小可。當

下蛇杖抖處,擋左避右,直攻敵人中宮。他的蛇扙已失落

兩次,現下手中所持的是第三次新製,杖上人頭彫得更是

詭奇可怖,只是兩條怪蛇雖然毒性無異,但馴養未久,臨

敵之時卻不如最初那兩條這般熟習靈動。

  洪七公當日背心被他怪蛇咬中,又受他狠力一掌,險

些送命,直養了將近兩年方始康復。那是他一生從所未有

之大敗,亦是從所未遇之奇險,此仇豈可不報?當下運棒

成風,奮力進攻。

  兩人第一次華山論劍,爭的是榮名與九陰真經;第二

次在桃花島過招,是為了郭 靖與歐陽克爭婚;那均是只

決勝負,不關生死。第三次海上相鬥,生死只隔一線,但

洪七公手下尚自容讓;現下第四次惡戰,才是各出全力,

再無半點留情。兩人均知對方年齒雖增,武功卻只有較前

更是狠辣,只要自己稍有疏神,中了對方一招半式,難免

命喪當地。

  兩人翻翻滾滾的鬥了兩百餘招,忽然月亮隱沒,天色

轉黑。這是黎明之前的昏黯不明,轉瞬隨即破曉。兩人生

怕黑暗中著了對方毒手,只是嚴守門戶,不敢搶攻。

  郭靖與黃蓉不禁擔心,踏上數步,若是洪七公有甚差

失,立即出手相助。郭靖眼裏瞧著二人惡鬥,心中思潮起

伏:「這二人都是當今一等一的高手,可是一個行俠仗義

一個恃強為惡,可見武功本身並無善惡,端在人之為用。

行善則武功愈強愈善,肆惡則愈強愈惡。」到後來天色陰

暗,兩人招式已瞧不清楚,但聞兵刃破空和竄撲呼喝之聲

,不禁心中匉匉亂跳,暗想:「師父因運功療傷,耽誤了

兩年進修。高手功勁原本差不得分毫,這一進一退,莫要

由此而輸在歐陽鍛的手裏。若是如此,當初實不該三次相

饒。」他又想起丘處機曾解說「信義」兩字,該分大信大

義與小信小義之別,若是因全一己的小信小義而虧大節,

那就算不得是信義了。想到此處,熱血上湧,心道:「雖

然師父與他言明單打獨鬥,但若他害了師父,從此橫行天

下,卻不知有多少好人要傷在他的手裏。我從前不明『信

義』二字的真意,以致做了不少胡塗事出來。」當下心意

已決,雙掌一錯,就要上前相助。

  忽聽黃蓉叫道:「歐陽鋒,我靖哥哥和你擊掌相約,

饒你三次不死,那知你仍是恃強欺我。你言而無信,當不

及武林中一個無名小卒,怎有臉來爭武功天下第一的名號

?」

  歐陽鋒一生惡行幹了不計其數,可是說出話來始終說

一是一,說二是二,從無反悔,生平也一直以此自負,若

非事勢迫切,他決不致違約強逼黃蓉,此時與洪七公鬥得

正緊,忽聽她提起此事,不禁耳根子發燒,心神大亂,出

杖稍偏,險些被打狗棒戳中。

  黃蓉又叫道:「你號稱西毒,行事奸詐原也不在話下

,可是要一個後生小輩饒你三次不死,已經丟盡了臉面,

居然還對後輩食言,真叫江湖上好漢笑歪了嘴巴。歐陽鋒

啊歐陽鋒,有一件事,普天下當真無人及得上你老人家,

那就是不要臉天下第一!」

  歐陽鋒大怒,但隨即想到這是黃蓉的詭計,有意要引

得自己氣惱慚愧,只要內力運轉微有不約,立時便敗在洪

七公手下,於是便給她來個聽而不聞。那知黃蓉越罵越是

刁鑽古怪,武林中許多出名的壞事與他本來全無干係,卻

都栽在他的名下。給她這麼東拉西扯的一陣胡說,似乎普

天下就只他一個歹人,世間千千萬萬樁惡事皆是他一人所

作所為。倘若單是說他大做陰毒壞事,歐陽鋒本來也不在

乎,可是黃蓉數說他做的盡是江湖上諸般下流的下三濫勾

當,說見他向靈智上人苦苦哀,又叫沙通天做「親叔叔」

,硬要拜彭連虎為「乾爹」,為的是乞求一張毒藥的秘方

,種種肉麻無恥,匪夷所思;曾聽得他一再向完顏洪烈自

薦,要做他的親兵隊長,得以每晚在趙王府中守夜。至於

郭靖在西域如何饒他三次不死,如何從流沙中將他拉出來

,更是加上了十倍油鹽醬醋,說徥他不堪已極。初時歐陽

鋒尚能忍耐,到後來聽得她有些話實在太過不近情理,忍

不住反駁幾句。不料黃蓉正是要惹他與自己鬥口,越加的

跟他歪纏胡鬧。這麼一來,歐陽鋒拳腳兵刃是在與洪七公

惡鬥,與黃蓉卻另有一場口舌之爭,說到費心勞神,與黃

蓉的鬥口似猶在與洪七公角力之上。

  又過半晌,歐陽鋒心智漸感不支,心想:「我若再不

使九陰真經的功夫,定然難以取勝。」他雖未能依照黃蓉

所說將全身經脈逆轉,但修習了半年,憑著武學淵深,內

功渾厚,竟爾已有小成,當下蛇杖揮動,忽變怪招。洪七

公吃了一驚,凝神接戰。

  黃蓉叫道:「源思英兒,巴巴西洛著,雪陸文兵。」

歐陽鋒一怔:「這幾句話是甚麼意思?」他那知黃蓉全是

在信口胡說,捲起舌頭,將一些全無意義的聲音亂喊亂叫

。只是她叫嚷的語氣卻變化多端,有時似是憤怒喝罵,有

時似是誠懇勸誡,忽爾驚嘆,忽爾歡呼,突然之間,她用

追問的語氣連叫數聲,顯是極迫切的質問。歐陽鋒雖欲不

理,卻不由自主的道:「你問甚麼?」

  黃蓉以假梵語答了幾句。歐陽鋒茫然不解,竭力往郭

靖所寫的「經文」中去追尋,一時之間,腦中各種各樣雜

亂無章的聲音、形貌、招數、秘訣,紛至汨來,但覺天旋

地轉,竟不知身在何處。洪七公見他杖法中忽然大露破綻

,叫聲:「著!」一棒打在他的天靈蓋上。

  這一棒是何等的勁力,歐陽鋒腦中本已亂成一團,經

此重擊,更是七葷八素,不知所云,大叫一聲,倒拖了蛇

杖轉身便走。郭靖叫道:「往那裏跑?」縱身趕上,歐陽

鋒忽然躍起,在半空連翻三個觔斗,轉瞬間連 滾帶爬的

轉入崖後,不知去向。洪七公、郭靖、黃蓉三人相顧愕然

,駭極而笑。

  洪七公嘆道:「蓉兒,你日打敗老毒物,倒是你的功

勞大。只不過咱師徒聯手,以二敵一,未免勝之不武。」

黃蓉笑道:「師父,這功夫不是你教的罷?」洪七公笑道

:「你這功夫是天生的。有你爹爹這麼鬼精露的老頭,才

有你這麼鬼精露的女兒。」

  忽聽山後有人叫道:「好啊,他人背後說知長,老叫

化,你羞也不羞?」黃蓉大叫:「爹爹!」躍起奔去。此

時朝暾初上,陽光閃耀下一人青袍素布,緩步而來,正是

桃花島主東邪藥師。

  黃蓉撲上前去,父女倆摟在一起。黃藥師見女兒臉上

稚氣大消,已長成一個亭亭少女,與亡妻更為相似,心中

又是歡喜,又是傷感。

  洪七公道:「黃老邪,我曾在桃花島上言道:你閨女

聰明伶俐,鬼計多端,只有別人上她的當,她決不能吃別

人的虧,叫你不必擔心。你說,老叫化的話錯了沒有?」

  黃藥師微微一笑,拉著女兒的手,走近身去,說道:

「恭喜你打跑了老毒物啊。此人一敗,了卻你我一件大心

事。」洪七公道:「天下英雄,唯使君與叫化啦。我見了

你女兒,肚裏的蛔蟲就亂鑽亂跳,饞涎水直流。咱們爽爽

快快的馬上動手,是你天下第一也好,是我第一也好,我

只等吃蓉兒燒的好菜。」

  黃蓉笑道:「不,你若敗了,我才燒菜給你吃。」洪

七公道:「呸,不怕醜,你想挾制我,是不是?」黃藥師

道:「老叫化,你受傷之後耽誤了兩年用功,只怕現下已

不是我的對手。蓉兒,不論誰勝誰敗,你都燒菜相請師父

。」洪七公道:「是啊!這才是大宗師父的說話,堂堂桃

花島島主,那能像小丫頭這般小氣。咱們也別等正什不正

什,來罷!」說著竹棒一擺,就要上前動手。

  黃藥師搖頭道:「你適才跟老毒物打了這麼久,雖然

說不上筋疲力盡,卻也是大累了一場,黃某豈能撿這個便

宜?咱們還是等到正午再比,你好好養力罷。」洪七公雖

知他說得有理,但不耐煩再等,堅要立時比武。藥師坐在

石上,不去睜他。黃蓉見人爭執難決,說道:「爹爹,師

父,我倒有個法兒在此。你倆既可立時比正,爹爹又不佔

便宜。」洪七公與黃藥師齊道:「好啊,甚麼法兒?」黃

蓉道:「你們兩位是多年好友,不論誰勝誰敗,總是傷了

和氣。可是今日華山論劍,卻又勢須分出勝敗,是不是?

」洪黃二人本就想到此事,這時聽她言語,似乎倒有一個

 妙法竟可三全其美,既能立時動手,又可不讓黃藥師佔

便宜,而且遇能使兩家不傷和氣,齊問:「你有甚麼好主

意?」

  黃蓉道:「是這樣:爹爹先跟靖砳砳 過招,瞧在第

幾招上打敗了他,然後師父再與靖哥哥過招。若是爹爹用

九九十招取勝,而師父用了一百招,那就是爹爹勝了。倘

若師父只用九十八招,那就是師父勝了。」洪七公笑道:

「妙極,妙極!」黃蓉道:「靖哥哥先和爹爹比,兩人都

是精力充沛,待與師父再比,兩人都是打過了一場,豈不

是公平得緊麼?」黃藥師點點頭道:「這法兒不錯。靖兒

,來罷,你用不用兵刃?」郭靖道:「不用!」正要上前

,黃蓉又道:「且慢,還有一事須得言明。若是你們兩位

前輩在三百招之內都不能將靖砳砳打敗,那便如何?」洪

七公哈哈大笑,道:「黃老邪,我初時尚羨你生得個好女

兒,這般盡心竭力的相助爹爹,咳,那知女生外向,卻是

顛撲不破的至理。她一心要傻小子得那武功天下第一的稱

號啊!」

  黃藥師生性怪僻,可是憐愛幼女之心卻是極強,暗道

:「我成全了她這番心願就是。」當下說道:「蓉兒的話

也說得是。咱倆個老頭若不能在三百招內擊敗靖兒,還有

甚麼顏目自居天下第一?」轉念又想:「我原可故意相讓

,容他擋到三百招,但老叫化卻不肯讓,必能在三百招內

敗他。那麼我倒並非讓靖兒,卻是讓老叫化了。」一時沈

吟未決。

  洪七公在郭靖背後一推,道:「快動手罷,還等甚麼

?」郭靖一個踉蹌,衝向黃藥師面前。黃藥師心道:「好

,我先試試他的功夫,再定行止。」左當翻起,向他肩頭

斜劈下去,叫道:「第一招!」

  當黃藥師舉棋不定之際,郭靖心中也是好生打不定主

意:「我決不能佔那天下第一的名號,可是該當讓島主得

勝,還是讓師父得勝?」正在遲疑,黃藥師已揮掌劈到。

他右臂舉起架開,身子一幌,險些摔倒,心道:「好我古

決,竟想甚麼讓不讓的?我縱出全力,也決擋不了三百招

。」眼見黃藥師的第二招又到,當下凝神接戰,此時心意

已決,任憑二人各用真功夫將自己擊敗,誰快誰慢,由其

自決,自己絕無絲毫偏袒。

  數招一過,黃藥師大是驚異:「這傻小子的武功怎麼

竟練到了這個地步?我若是筲有容讓,莫說被他擋到三百

招之外,只怕還得輸在他手裏。」高手比正,實是讓不得

半分。黃藥師初時出手只用了七分勁,那知郭靖全力奮擊

,竟然壓在下風。他心中一急,忙展開落英神劍掌法,身

形飄忽,力爭先著。

  可是郭靖的功夫實已大非昔比,黃藥師連變十餘種拳

法,始終難以反先,待拆到一百除招,他倏施詭招,郭靖

料不到他竟會使詐,險些被他左腳踢中,只得退開兩步,

這才扳成平衡之局。黃藥師舒了一口氣,暗叫:「慚愧!

」欲待乘機佔到上風,不料郭靖守得堅穩之極,儘管他功

勢有如驚風駭浪,始終是不求有功,但求無過,拳腳上竟

沒半點破綻。耳聽得女兒口中已數到「二百零三,二百零

四」,黃藥師大是焦躁:「老叫化出手剛猛,若是他在一

百招之內敗了靖兒,我這張臉往那裏擱?」招勢一變,掌

影飄飄,出手快捷無倫。

  這一來,郭靖登處下風,只感呼吸急促,有似一座大

山重重壓向身來,眼前金星亂冒,堪堪抵擋不住。黃藥師

出手加快,功勢大盛,黃蓉口中,卻也跟著數得快了。郭

靖唇乾舌燥,手足酸軟,越來越是難擋,只是感著一股堅

毅之氣硬挺下來,正危急間,忽聽黃蓉大叫一聲「三百!

」黃藥師臉色一變,向後躍開。

  此時郭靖已被逼得頭暈眼花,身不由主的向左急轉,

接連打了十多個旋子,眼見再轉數下,就要摔倒,危急中

左足使出了「千斤墜」功夫,要待將身子定住。可是黃藥

師內力的後勁極大,人雖退開,拳招餘勢未衰,郭靖竟然

定不住身子,只得彎腰俯身,右手用力在地下撥動,借著

「降龍十八掌的猛勁,滾溜溜的向右打了十多個旋子,腦

中方得清明,呆了一呆,向黃藥師道:「黃島主,你再出

數招,我非摔倒不可。」

  黃藥師見他居然此定力,抗得住自己以十餘年之功練

成的「奇門五轉」,不怒反喜,笑道:「老叫化,我是不

成的了,天下第一的稱號是你的啦。」雙手一拱,轉身欲

走。

  洪七公道:「慢來,慢來,我也未必能成。你的鐵簫

借給靖兒罷。」黃藥師的玉簫已然折斷,腰帶裏插著一根

鐵簫,當下拔出來遞給郭靖。洪七公對郭靖道:「你用兵

刃,我空手跟你過招。 」郭靖一愕,道:「這個.... 」

洪七公道:「你掌法是我教的,拳腳有甚麼比頭?上罷!

」左手五指如勾,一把抓住他手腕,將鐵簫奪了過來。郭

靖沒懂他的用意,脫手放簫,竟未抵禦。洪七公罵道:「

傻小子,咱們是在比武哪!」左手將鐵簫還給了他,右手

卻又去奪。郭靖這才迴簫避開。黃蓉數道:「一招!」

  高手比武,手上有無兵刃相差其實不多,洪七公將降

龍十八掌使將開來,掌風掃到一丈開外,郭靖雖有鐵簫,

又那能近身還擊?他本來不擅使用兵器,但自在西域石崖

之中被歐陽鋒逼著過招,劍法已大有進益。自來武功必是

攻守兼習,郭靖的兵刃功夫練的卻是八成守禦,二成攻敵

。要知江南六怪授他的兵刃招數不能算是極上乘武功,他

習得九陰真經後再此進修,卻是在西域石屋之中,那時他

但求自保不暇傷敵,以長劍抵擋歐陽鋒的木杖,鑽研出不

少防身消勢之法,此劇以簫作劍,用以抵擋洪七公凌厲無

倫的掌風,便也大見功效。

  洪七公見他門戶守得極是緊密,心下甚喜,暗道:「

這孩子極有長進,也不枉了我教導一場,但我若在二百招

之內敗他,黃老邪臉上須不好看。過得二百招後,我再使

用重手便是。」當下依著降龍十八掌的招式,自一變以至

九變順序演將下去,疾風呼呼,掌影已將郭靖全身裹住。

  此時洪七公若猛下重手,郭靖兵刃功夫未至登峰造極

,原是不易抵擋,但洪七公要在二百招後再行取勝,卻是

想錯了一著。須知郭靖正當年富力壯,練了「易筋鍛骨篇

」後內功更是渾厚,洪七公年歲卻不輕了,背上中了歐陽

鋒的蛇咬掌擊,究亦大見摧傷,降龍十八掌招招須用真力

,到九變時已是一百六十二掌,勢道雖仍剛猛狠辣,後勁

卻已漸見衰減。

  待拆到兩百招外,郭靖鐵簫上的劍招倒還罷了,左手

配合的招勢卻漸見強功。洪七公暗想不妙,若與他以力相

拚,說不定會輸在他手裏,傻小子可以智取,不必力敵,

當下雙掌外豁,門戶大開,郭靖一怔,心想:「這招掌法

師父卻從未教過。」若與敵人對敵,自可直進中宮,攻敵

前胸,但眼前對手是自己恩師,豈能用此殺手?微一遲疑

間,洪七公笑道:「你上當啦。」左足倏起,將他手中鐵

簫踢飛,右掌斜翻,打在他的肩頭。

  這一掌手下容情,不欲傷他身子,只使了八成力,準

以為他定要摔倒,那就算是勝了。豈知郭靖這幾年來久歷

風霜,身子練得極為粗壯,受了這一掌只幌得幾幌,肩頭

雖是一陣劇痛,竟未跌倒。洪七公見他居然硬挺頂住,不

禁大吃一驚,道:「你吐納三下,調勻呼吸,莫要受了內

傷。」郭靖依言吐納,胸氣立舒,說道:「弟子輸了。」

洪七公道:「不,適才你讓我在先,若是就此認輸,黃老

邪如何能服?接招!」說著又是發掌劈去。

  郭靖手中沒了兵刃,見來招勢道鋒銳,當下以周伯通

所授的空明拳化開。那空明拳是天下至柔的拳術,是伯通

從「道德經」中化出來的,「道德經」中有言道:「兵強

則滅,木強則折。堅強處下,柔弱處上。」又云:「天下

莫柔於水,而攻堅強者莫之能勝,其無以易之。弱之勝,

柔之勝剛,天下莫不知,莫能行。」那降龍十八掌卻是武

學中至剛至堅的拳術。古語有云:「柔能克剛」,但郭靖

習了那左右互搏的法子,右手出的空明拳,左手出的卻是

降龍拳,剛柔相濟,陰陽為輔,洪七公的拳招雖然剛猛莫

京,竟也奈何他不得。

  黃蓉在旁數著拳招,眼見三百招將完,郭靖全無敗象

,心中甚喜,一招一招的數著。洪七公耳聽得她數到二百

九十九招,不禁好勝心起,突然一掌「亢龍有悔」,排山

倒海般直擊過去,此招既出,心下登時懊悔,只怕郭靖抵

擋不住,受了重傷,大叫:「小心啦!」

  郭靖聽到叫聲,掌風已迎面撲到,但覺來勢猛烈之極

,知道無法以空明拳化解,危急之下,右臂劃個圓圈,平

的一聲,也是一招「亢龍有悔」拍出。只聽砰的一響,雙

掌相交,兩人都是全身大震。黃藥師與黃蓉齊聲驚呼,走

近觀看。

  只見兩人雙掌相抵,膠著不動。郭靖有心相讓,但知

師父掌力厲害,若是此刻退縮,被他順勢推將過來,自己

必受重傷,決意先運勁抵擋一陣,待他掌勁稍殺,再行避

讓認輸。洪七公見郭靖居然擋得住自己畢生精力之所聚的

這一掌,不由得又驚又喜,憐才之意大盛,好勝之心頓滅

,決意讓他勝此一招,以成其名,當下留勁不發,緩緩收

力。

  便在這雙方不勝、你退我讓之際,忽聽山崖後一人大

叫三聲,三個觔斗翻將出來,正是西毒歐陽鋒。洪七公與

郭靖同時收掌,向後躍開。只見歐陽鋒全身衣服破爛,滿

臉血痕斑斑,大叫:「我九陰真經上的神功已然練成,我

的武功天下第一!」舉起蛇杖,向四人橫掃過來。

  洪七公拾起打狗棒,搶上去將他蛇杖架開,數招一過

,四人無不駭然。歐陽鋒的招術本就奇特,此時更如怪異

無倫,忽爾伸手在自己臉上猛抓一把,忽爾反足在自己腎

上狠踢一腳,每一杖打將出來,中途方向必變,實不知他

打將何處。洪七公驚奇萬分,只得使開打狗棒法緊守門戶

,那敢貿然進招?

  鬥到深澗,歐陽鋒忽然反手拍拍拍連打自己三個耳光

,大喊一聲,雙手據地,爬將過來。洪七公又是吃驚,又

是好笑,心想:「我這棒法打狗最為擅長,你忽作狗形,

豈非自投羅網?」竹棒伸處,向他腰間挑去。那知歐陽鋒

忽地翻身一滾,將竹棒半截壓在身下,隨即順勢滾去,洪

七公拿捏不定,竹棒脫手。那陽鋒驟然間飛起躍起,雙足

連環猛踢。洪七公大驚,向後急退。

  這時黃蓉早已拾起地下鐵簫,還給父親。黃藥師挺簫

斜刺而出。歐陽鋒叫道:「段皇爺,我不怕你的一陽指!

」說著縱身撲上。黃藥師見了他的舉止,已知他神智錯亂

,只是心中雖瘋,出手卻比未瘋時更是厲害。饒是他智慧

過人,卻也想不明白其中道理,怎知歐陽鋒苦讀郭靖默寫

的假經,本已給纏得頭昏腦脹,黃蓉更處處引他走入歧路

,盲練瞎闖,兼之急欲取勝,貪圖速成,用功更為莽撞,

只是他武功本強,雖然走了錯道,錯有錯著,出手恢誕,

竟教洪黃兩大宗師差愕難解。

  數十招一過,黃藥師又敗下陣來。郭靖搶上迎敵。歐

陽鋒忽然哭道:「我的兒啊,你死得好慘!」拋去蛇杖,

張開雙臂,撲上來便抱。郭靖知他將自己認作了姪兒歐陽

克,聽他叫聲悽慘,心中又是不忍,又是駭怕,發掌要將

他推開。歐陽鋒左腕陡翻,已抓住郭靖手臂,右臂將他牢

牢抱住。郭靖忙運勁掙扎,可是歐陽鋒力大無窮,抱得他

絲毫動彈不得。

  洪七公與黃藥師父女大驚,洪七公伸指疾點歐陽鋒背

心「鳳尾穴」,要迫他鬆手。不料他此時全身經脈倒轉,

穴道全已變位,洪七公挺指戳將下去,他茫然未覺,全不

理會。黃蓉回身檢起一塊石頭,向他頭頂砸落。歐陽鋒右

手握拳,自下揮擊上來。黃藥拿捏不住,石頭脫手飛落山

谷。郭靖乘歐陽鋒鬆了右手,用力猛掙,向後躍開,定了

定神,只見歐陽鋒與黃藥師鬥得甚是猛烈。黃藥師插簫於

腰,穴手而搏。

  此時歐陽鋒所使的招數更是希奇古怪,詭異絕倫,身

子時而倒豎,時 而直立,甚而有時一手撐地,身子橫挺

,只以一手與敵人對掌。黃藥師全神貫注的發招迎敵,倒

還不覺得怎樣,洪七公、郭靖、黃蓉三人卻看得心搖神馳

。黃藥眼見父親連遇險招,叫道:「師父,對付這瘋子不

必依武林規矩,咱們齊上!」

  洪七公道:「若在平時,咱們原可合力擒他。只是今

日華山論劍,天下英雄都知須得單打獨鬥,咱們以眾敵寡

,須惹江湖上好漢恥笑。」但覺歐陽鋒瘋勢更是厲害,口

吐白沫,舉頭猛撞。黃藥師抵擋不住,只是倒退。

  突然之間,歐陽鋒俯身疾攻,上盤全然不守。黃藥師

大喜,心想:「這瘋子畢竟胡塗了。」運起「彈指神通」

功夫,急彈他鼻側的「迎香穴」。這一指去勢快極,那知

剛觸到他臉皮,歐陽鋒微微側頭,一口交住他的食指。黃

藥師大驚,急出左手拍他「太陽穴」,逼他鬆口。歐陽鋒

右手亦出,將他招術化開,牙齒卻咬得更加緊了。

  郭靖與黃蓉從兩側齊上,歐陽鋒才鬆齒放脫黃藥師的

手指,十指往黃蓉臉上抓去。日光直射之下,但見他面容

獰惡,滿臉是血,黃蓉心下害怕,驚呼逃開。郭靖忙發掌

救援。歐陽鋒回手抵敵,黃蓉方得脫身。

  只十餘合,郭靖肩上腿上接連中招。洪七公道:「靖

兒退下,再讓我試試。」空手搶上。兩人這一番激鬥,比

適才更是猛惡。洪七公當歐陽鋒與黃藥師、郭靖對掌之時

,在旁留神覯看,見他出招雖然怪異無比,其中實也有理

路可尋,主要是將蛤蟆功逆轉運用,上者下之,左者右之

,雖然並非盡皆如此,卻也是十中不敵七八,心中有了個

大概,對戰之時雖仍處於下風,卻已是有攻有守,三招中

能還得一招。

  黃蓉取出手帕,給父親包紮指上創口。黃藥師更瞧出

許多路子來,接連叫道:「七兄,踢他環跳。」「上擊巨

闕!」「反掌倒劈天柱。」黃藥師旁觀者清,洪七公依言

施為,片刻間便將戰局拉平。只是兩人心中都暗自慚愧:

「這是合東邪、北丐二人之力,合拚西毒一人了。」眼見

即可取勝,歐陽鋒忽然張嘴,一口唾沫往洪七公臉上吐去



  洪七公忙側身避開,歐陽鋒竟然料敵機先,發掌擊向

他趨避的方位,同時又是一口濃痰吐將過來。洪七公處境

窘迫,欲往不避,可是那口痰勢挾勁風,若是打中眼珠,

就算不致受傷,定也十分疼痛,而敵人必乘機猛攻,那就

難以抵擋,百忙中伸右手將痰抄在掌中,左手還了一招。

戰不數合,歐陽鋒又是一口唾決急吐,他竟將痰涎唾沫也

當作了攻敵利器,夾在拳招之中使,令人眼花繚亂,心意

煩躁。

  洪七公見他顯然輕辱於己,不由得怒氣勃發,同時右

手握著一口 濃痰,滑膩膩的極不好受,又不想抹在自己

身上,鬥到分際,他突然張開右掌,叫聲:「著!」疾往

歐陽鋒臉上抹去。這一招明裏是用痰去抹他的臉,暗中卻

另藏厲害殺著。歐陽鋒神智雖亂,耳目四肢只有比平時更

為靈敏,眼見洪七公手掌抹到,立即側臉微避。洪七公手

掌翻轉,直戳過去,歐陽鋒斗然張口急咬。

  這正是他適才用以擊敗黃藥師的絕招,看來似乎滑稽

,但因他張口快捷,教人難以躲閃,以黃藥師如此登峰造

極的武功竟也著了道兒。黃藥師、黃蓉、郭靖看得分明,

但見洪七公的手掌已伸到他嘴邊,相距不及一寸,而他驀

地張口,一副白牙在日光下一閃,已向洪七公手上咬落,

不禁齊聲叫道:「小心!」

  豈知他們三人與歐陽鋒竟都忘了一事。洪七公號稱指

神丐,掌年為了饞貪吃,誤了時刻,來不及去救一個江湖

好漢的性命,大恨之下,將自己食指發狠砍下。歐陽鋒這

一咬又快又準,倘若換了旁人,食指定會被他咬住,偏生

洪七公沒有食指,只聽喀的一響,他兩排牙齒自相撞擊,

卻是咬了個空。洪七公沒有食指,歐陽鋒原本熟知,但他

這時勢如瘋虎般亂打亂撲,那裏還想得到這些細微末節?

  高手比武,若是雙方武功都到了爐火純青的地步,往

往對戰竟日,仍是難分上下,唯一取勝之機端在對方偶犯

小錯,此劇歐陽鋒一口咬空,洪七公那能放過?立即一招

「笑口啞啞」,中指已戳在他嘴角的「地倉穴」上。

  旁觀三人見洪七公得手,正待張口叫好,不料一個「

好」字還未出口,洪七公已是一個觔斗倒翻出去。歐陽鋒

踉踉蹌蹌的倒退幾步,有如醉,酒但終於站穩身子,仰天

大笑。原來他經脈倒轉,洪七公這一指雖戳中 他「足陽

明胃經」的大穴,他只是全身微微一麻,立即如常,卻乘

機一掌擊在洪七公的肩頭。幸得他中指在先,這一掌的力

道已不如何凌厲,洪七公順著來勢倒翻觔斗,將他掌力消

去大半,百忙中還回了一招「見龍在田」,也將歐陽鋒打

得倒退幾步。洪七公幸而消解得快,未受重傷,但半身酸

麻,一時之間已無法再上。他是大宗師身分,若不認輸那

就趾近無賴,同時心中確也佩服對方武功了得,抱拳說道

:「歐陽鋒,老叫化服了你啦,你是武功天下第一!」

  歐陽鋒仰天長笑,雙臂在半空亂舞,向黃藥師道:「

段皇爺,你服不服我?」黃藥師心中不忿,暗想:「武功

天下第一的名號,竟教一個瘋子得了去,我跟老叫化二人

豈不教天下好漢恥笑?」但若上前再鬥,自忖卻又難以取

勝,只得點了點頭。

  歐陽鋒向郭靖道:「孩兒,你爹爹武藝蓋世,天下無

敵,你喜不喜歡?」歐陽克是他與嫂子私通所生的孩子,

名是叔姪,實是父子,此寺他神智半迷半醒,把郭靖當作

歐陽克,竟將藏在心中數十年的隱事說了出來。郭靖心想

這裏各人都不是他對手,他天下第一的名號當之無愧,說

道:「咱們都打不過你!」

  歐陽鋒嘻嘻傻笑,問黃蓉道:「好媳婦兒,你喜不喜

歡?」黃蓉見父親、師父、郭靖二人相繼敗陣,早在苦思

對付這瘋漢之法,但左思右想,實無妙策,這時聽他相問

,又見他手舞足蹈,神情怪異,日光映照之下,他身後的

影子也是亂幌亂搖,靈機忽動,說道:「誰說你是天下第

一?有一個人你就打不過。」

  歐陽鋒大怒,搥胸叫道:「是誰?是誰?叫他來跟我

比武。」黃蓉說道:「此人武功了得,你定然打他不過。

」歐陽鋒道:「是誰?是誰?叫他來跟我比武。」黃蓉道

:「他名叫歐陽鋒。」歐陽鋒搔搔頭皮,遲疑道:「歐陽

鋒?」黃蓉道:「不錯,你武功雖好,卻打不過歐陽鋒。



  歐陽鋒心中愈是胡塗,只覺「歐陽鋒」這名字好熟,

定是自己最親近之人,可是自己是誰呢?脫口問道:「我

是誰?」黃蓉冷笑道:「你就是你。你自己都不知道,怎

來問我?」

  歐陽鋒心中一寒,側頭苦苦思索,但腦中混亂一團,

愈要追尋自己是誰,愈是想不明白。須知智力超異之人,

有時獨自瞑思,常會想到:「我是誰?我在生前是甚麼?

死後又是甚麼?」等等疑問。古來哲人,常致以此自苦。

歐陽鋒才智卓絕,這些疑問有時亦曾在腦海之中一閃而過

,此時連鬥三大高手而獲勝,而全身經脈忽順忽逆,心中

忽喜忽怒,驀地裏聽黃蓉這般說,不禁四顧茫然,喃喃道

:「我,我是誰?我在那裏?我怎麼了?」

  黃蓉道:「歐陽鋒要找你比武,要搶你的九陰真經。

」歐陽鋒道:「他在那裏?」黃蓉指著他身後的影子道:

「喏,他就在你背後。」歐陽鋒急忙回頭,見到了自己的

影子, 怔了一怔,道:「這.... 這.... 他.... 他....

」黃蓉道:「他要打你了!」

  歐陽鋒蹲低身子,發掌向影子劈去。影子同時發出一

掌。歐陽鋒大急,左掌右掌,連環邀擊,那影子也是雙手

抖動不已。歐陽鋒見對方來勢厲害,轉身相避,他面向日

光,影子已在身後。他發覺敵人忽然不見,大叫:「往那

裏逃?」向左搶上數步。

  左邊是光禿禿的山壁,日光將他影子映在壁上,更像

是個直立的敵人。歐陽鋒右掌猛揮,擊在石上,只疼徥他

骨節欲碎,大叫:「好厲害!」隨即左腳飛出。佰見山壁

上的影子也是舉腳踢來,雙足相撞,歐陽鋒奇痛難當,不

敢再鬥,轉身便逃。

  此時他是迎日而奔,果然不見了敵人,竄出丈餘,回

頭一望,只見影子緊隨在後,嚇得大叫:「讓你天下第一

,我認輸便是。」那影子動也不動。歐陽鋒轉身再奔,微

一回頭,仍見影子緊緊跟隨。他驅之不去,鬥之不勝,只

嚇得心膽欲裂,邊叫邊號,直往山下逃去。過了半刻,隱

隱聽到他的叫聲自山坡上傳來,仍是:「別追我,別追我

!」

  黃藥師與洪七公眼見這位一代武學大師竟落得如此下

場,不禁相顧嘆息。此時歐陽鋒的叫聲時斷時續,已在數

里之外,但山谷間回音不絕,有如狼嗥鬼叫,四人身邊雖

陽光明亮,心中卻都微微感到一陣寒意。洪七公嘆道:「

此人命不久矣。」

  郭靖忽然自言自語:「我?我是誰?」黃蓉知他是直

性子之人,只怕他苦思此事,竟致著魔,忙道:「你是郭

靖。靖哥哥,快別想自己,多想想人家的事罷。」郭靖凜

然驚悟,道:「正是。師父,黃島主,咱們下山去罷。」

  洪七公罵道:「傻小子,你還叫他黃島主?我劈面給

你幾個老大耳括子。郭靖一怔,只見黃蓉臉現紅暈,似笑

非笑,登時醒悟,忸忸怩怩的叫道:「岳父!」

  黃藥師哈哈大笑,一手挽了女兒,一手挽著郭靖,向

洪七公道:「七兄,武學之道無窮無盡,今日見識到老毒

物的武功,實令人又驚又愧。自重陽真人逝世,從此更無

武功天下第一之人了。」

  洪七公道:「蓉兒的烹調功夫天下第一,這個我卻敢

說。」黃蓉抿嘴笑道:「不用讚啦,咱們快下山去,我給

你燒幾樣好菜就是。」

  洪七公、黃藥師、郭靖、黃蓉四人下得華山,黃蓉妙

選珍肴,精心烹飪,讓洪七公吃了酣暢淋漓。當晚四人在

客店中宿了,黃藥師父女住一房,郭靖與洪七公住一房。

次晨郭靖醒來,對榻上洪七公已不知去向,桌面上抹著三

個油膩的大字:「我去也」,也不知是用鶪腿還是豬蹄寫

的。

  郭靖忙去告知黃藥師父女。黃藥師嘆道:「七兄一生

行事,宛似神龍見首不見尾。」向靖蓉二人望了幾眼,道

:「靖兒,你母亡故,世上最親之人就是你大師父柯鎮惡

了,你隨我回桃花島去,請你大師父主婚,完了你與黃兒

的婚事如何?」郭靖悲喜交集,說不出話來,只是連連點

頭。黃蓉抿嘴微笑,想出口罵他「傻子」,但向父親瞧了

一眼,便忍住了不說。

  三人一路上遊山玩水,拖洒向東南而行,不一日來到

兩浙南路境內,見見桃花島已在不遠,忽然空中鵰鳴聲急

,兩頭白鵰自北急飛而至。

  郭靖大喜,縱聲呼嘯,雙鵰撲了下來,停在他的肩頭

。他敵蒙古時走得倉皇,未及攜帶雙鵰,此時相見,欣喜

無已,伸手不住撫摸鵰背,忽見雄鵰足上縛著一個皮革捲

成的小筒,忙解下打開,但見革上用刀尖劇著幾行蒙古文

字道:

「我師南攻,將襲襄陽,知君精忠為國,冒死以聞。我累

君母慘亡,愧無面目再見,西赴絕域以依長兄,終身不履

故土矣。願君善自珍重,福壽無極。」

  那革上並未寫上下款,但郭靖一見,即知是華箏公主

的手筆,當下將革上文字譯給黃藥師父女聽了,問道:「

岳父,您說該當如何?」

  黃藥師道:「此地離臨安雖近,但若報知朝廷,當國

者未必便信,遷延不決,必誤大事。你小紅馬腳力快,即

日趕赴襄陽。那守將若此聽話,你就助他守城,否則一掌

斃了,逕自率領百姓士卒,共禦蒙古大軍。我與蓉兒在桃

花島候你好音。」郭靖連聲稱是,黃蓉臉上卻有不豫之色

。當真是知女莫若父,黃藥師笑道:「好,蓉兒你也去。

大事一了,即日言歸,朝廷縱有封賞,理也莫理。」黃蓉

大喜,笑道:「這個自然。」

  兩小拜別了父親,共騎一馬,縱轡西行。郭靖只怕遲

了一日,蒙古大軍先破了城池。那時屠戮之慘可就難以想

像,是以路上毫不停留。這日晚間投宿,已近兩浙南路與

江西南路交界之處。

  郭靖懷裏藏著華箏刻著字的那塊皮革,想到兒時與華

箏、拖雷同在大漠遊戲,種種情狀宛在目前,心頭甚有黯

然之意。黃蓉任他呆呆出神,自行在燈下縫補衣衫。

  郭靖忽道:「蓉兒,她說累我母親慘亡,愧無面目見

我,那是甚麼意思?」黃蓉道:「她爹爹逼死你母親,她

自然心中過意不去。」郭靖「嗯」了一聲,低頭追思母親

逝世前後的情影,突然躍起,伸手在桌上用力一拍,叫道

:「我知道啦,原來如此!」

  黃蓉給他嚇了一跳,針尖在手指上刺出了一滴鮮血,

笑問:「怎麼啦?大驚小怪的,知道了甚麼?」郭靖道:

「我與母親偷拆大汗的密令,決意南歸,當時帳中並無一

人,大汗卻立即知曉,將我母子捕去,以致我母自刎就義

。這消息如何洩漏,我一直思之不解,原來,原來是她。

」黃蓉搖頭道:「華箏公主對你誠心相愛,她決不會去和

密害你。」郭靖道:「她不是害我,而是要留我。她在帳

外聽到我母子說話,去告知了爹爹,只道大汗定會留住我

不放,那知卻生出這等大禍來。」說著連連嘆息。

  黃蓉道:「既是她無心之過,你就該到西域去尋她啊

!」郭靖道:「我與她只有兄妹之情,她現下依長兄而居

,在西域尊貴無比,我去相尋幹麼?」黃蓉嫣然一笑,心

下甚喜。

  這一日兩人來到江西南路上的上饒,山道上長草拂及

馬腹,甚是荒涼,眼見前面黑壓壓的一片森林。正行之間

,兩頭白鵰突在天空高聲怒鳴,疾衝而下,瞬息間隱沒在

林後。靖蓉二人心知有異,急忙崔馬趕去。繞過林子,只

見雙鵰盤旋飛舞,正與一人鬥得甚急,看那人時,原來是

丐幫的彭長老。但見他舞動鋼刀,護住全身,刀法迅狠,

雙鵰雖勇,卻也難以取勝。鬥了一陣,那雌鵰突然奮不顧

身的撲落,抓起彭長老的頭巾,在他頭上猛啄了一口。彭

長老鋼刀揮起,削下牠不少羽毛。

  黃蓉見彭長老頭上半邊光禿禿的缺了大塊頭皮,不生

頭髮,登時醒悟:「當日這鵰兒胸口中了一支短箭,原來

是這塊叫化所射。後來雙鵰在青龍漢旁與人惡鬥,抓下一

塊頭皮,那就是這惡丐的了。」大聲叫道:「姓彭的,你

瞧我們是誰。」彭長老抬頭見到二人,只嚇得魂飛天外,

轉身便逃。雄鵰疾撲而下,向他頭頂啄去。

  彭長老舞刀護住頭頂,雌鵰從旁急衝而至,長嘴伸處

,已啄瞎了他的左眼。彭長老大叫一聲,拋下鋼刀,衝入

了身旁的荊棘叢中,那荊棘生得極密,彭長老性命要緊,

那裏顧 顧得全身刺痛,連滾帶爬的鑽進了荊棘深處。這

一來雙鵰倒也無法再去傷他,只是不肯干休,兀自在荊棘

叢中盤旋不去。

  郭靖招呼雙鵰,叫道:「他已壞了一眼,就饒了他罷

。」忽聽身後長草叢中傳出幾聲嬰兒呼叫。郭靖叫聲:「

啊!」躍下紅馬,撥開長草,只見一個嬰兒坐在地下,身

旁露出一雙女子的腳,忙再撥開青草,只見一個青衣女子

暈倒在地,卻是穆念慈。

  黃蓉驚喜交集,大叫:「穆姊姊!」俯身扶起。郭靖

抱起了嬰兒。那嬰兒目光烔烔的凝望者他,也不怕生。黃

蓉在穆念慈身上推拿數下,又在她鼻下人中用力一捏。

  穆念慈悠悠醒來,睜眼見到二人,疑在夢中,顫聲道

: 「你.... 你是郭大哥.... 黃家妹子.... 」郭靖道:

「穆世姊,你怎麼會在這裏?你沒受傷嗎?」穆念慈掙扎

著要起身,但未及站直,又已摔倒,只見她雙手雙足都被

繩索縛住。黃蓉忙過來給她割斷繩索。穆念慈忙不迭的從

郭靖手中接過嬰兒,定神半晌,才含羞帶愧的述說經過。

  原來穆念慈在鐵掌峰上失身於楊康,竟然懷孕,只盼

回到臨安故居,但行到上饒,已然支持不住,在樹林中一

家無人破屋中住了下來,不久生了一子。她不願見人,索

性便在林中搏獵採果為生,幸喜那孩子聰明令俐,解了她

不少寂寞淒苦。

  這一天她帶了孩子在林中檢拾柴枝,恰巧彭長老經過

,見她姿色,上前意圖非禮。穆念慈武功雖也不弱,但彭

長老是丐幫四大長老之一,在丐幫中可與魯有腳等相頡頏

,僅次於洪七公一人而己,穆念慈自不是他的對手,不久

即被他打倒綁縛,驚怒交集之下,暈了過去。若不是靖蓉

二人適於此時到來,而雙鵰目光銳利,在空中發現了仇人

,穆念慈一生苦命,勢必又受辱於惡徒了。

  這晚靖蓉二人歇在穆念慈家中。黃蓉說起楊康已在喜

興鐵槍廟中逝世,眼見穆念慈激如雨下,大有舊情難忘之

意,便不敢詳述真情,只說楊康是中了歐陽鋒之毒,心道

:「我這也不是說謊,他難道不是中了老毒物的蛇毒而死

嗎?」

  郭靖見那孩 兒面目英俊,想起興楊康結義之情,深

為嘆息。穆念慈垂淚道:「郭大哥,請你給這孩兒取個名

字。」郭靖想了一會,道:「我與他父親義結金蘭,只可

惜沒好下場,我未盡朋友之義,實為生平恨事。但盼這孩

子長大後有過必改。力行仁義。我給他取個名字叫作楊過

,字改之,你說好不好?」穆念慈謝道:「但願如郭大哥

所說。」

  次晨,郭靖黃蓉贈了穆念慈不少銀兩,作為母子倆渡

日之資。郭靖勸她回臨安去。穆念慈只是搖頭不語,過了

一會,輕聲道:「我母子二人,得先去嘉興鐵槍廟,瞧瞧

他爹爹的墳墓。」三人互道珍重,黯然而別。

  兩人西行到了兩湖南路,折向北行,不一日到了襄陽

,眼見民情安定,商市繁盛,全無征戰之象,知道蒙古大

軍未到,心下喜慰。那襄陽是南未北邊重鎮,置有安撫使

府,配備精兵守禦。郭靖心想軍情緊急,不及投店,逕與

黃蓉去謁見安撫使呂文德。

  那安撫使手綰兵符,威風赫赫,郭靖在蒙古雖貴為元

帥,在南宋卻只是個布衣平民,如何見得著他?黃蓉知道

無錢不行,送了門房一兩黃金。那門房雖然神色立變,滿

臉堆歡,可是一排安撫使見客的日子,最快也得在半月之

後,那寺接見的都是達官貴人,也未必能見郭靖。郭靖焦

躁起來,喝道:「軍情緊急,如何等得?」黃蓉忙向他使

個眼色,將他拉在一旁,悄聲道:「晚上闖進去相見。」

  兩人尋了下處,候到二更過後,施展輕身功夫逕入安

撫使府。那安撫使呂文德正擁了姬妾,高坐飲酒為樂,其

心其意的在安撫自己和姬妾。郭黃二人跳將下去,郭靖長

揖說道:「小人有緊急軍務稟告。」呂文德大驚,高叫:

「有刺客!」推開姬妾,就往桌底鑽去。郭靖踏步上前,

一把提起,說道:「安撫使休驚,小人並無相害之意。」

將他推回原座。

  呂文德嚇得面無人色,只是發抖。只見堂下擁進數十

名軍士,各舉刀槍,前來相救。黃蓉拔出匕首,指在呂文

德胸前。眾軍士齊聲發喊,不敢上前。黃蓉道:「你叫他

們別嚷,咱們有話說。」呂文德手足亂顫,傳下令去,眾

軍士這才止聲。

  郭靖見他統兵方面,身寄禦敵衛土的重任,卻是如此

膿包,心中暗暗嘆息,當下將蒙古大軍行將偷襲襄陽的訊

息說了,請他立即調兵遣將,布置守禦工具。呂文德道:

「聽.... 聽見了。 」黃蓉道:「聽見甚麼?」呂文德道

:「有.... 有金兵前來偷襲,須得防備,須得防備。 」

黃蓉怒道:「是蒙古兵,不是金兵!」呂文德嚇了一跳,

道:「蒙古兵?那不會的,那不會的。蒙古與咱們丞相連

盟攻金,決無他意。」黃蓉嗔道:「我說蒙古兵就是蒙古

兵。」呂文德連連點頭,道:「姑娘說是蒙古兵,就是蒙

古兵。」

  郭靖道:「滿郡百姓的身家性命,全繫大人之手。襄

陽是南朝屏障,大人務須在意。」呂文德道:「不錯,不

錯,老兄說的一點兒也不錯。老兄快請罷。」靖蓉二人嘆

了口氣,越牆而出,但聽身後眾人大叫:「捉刺客啊!捉

刺客啊!」亂成一片。

  兩人候了兩日,見城中毫無動靜。郭靖道:「這安撫

使可惡!不如依岳父之言,先去殺了他,再定良策。」黃

蓉道:「敵軍數日之內必至。這狗官殺了自不足惜,只是

城中必然大亂,軍無統帥,難以禦敵。」郭靖皺眉道:「

果真如此,這可怎生是好?」

  黃蓉沈吟道:「左傳上載得有個故事,叫做『弦高犒

師』,咱們或可學上一學。」郭靖喜道:「蓉兒,讀書真

是妙用不盡。那是甚麼故事,你快說給我聽。咱們能學麼

?」黃蓉道:「學是能學,就是須借你身子一用。」郭靖

怔,道:「甚麼?」黃蓉不答,卻格的一聲笑了起來。

  她笑了一陣,方道:「好,我說那故事給你聽。春秋

時候,鄭國有一個商人,叫做弦高,他在外經商,路上遇

到秦國大軍,竟是來偷襲鄭國的。那時鄭國全沒防備,只

怕秦兵一到,就得亡國。弦高雖是商人,卻很愛國,當下

心生一計,一面派人星夜去稟告鄭伯,自己牽了十二頭牛

去見秦軍的將軍,說是奉鄭伯之命前來犒勞秦師。秦軍的

將軍以為鄭國早就有備,不敢再去偷襲,當即領兵回國。

」郭靖喜道:「此計大妙。怎麼說要借我身子一用?」黃

蓉笑道:「不是要用十二頭牛?你生肖屬牛,是不是?」

郭靖跳了起來,叫道:「好啊,你繞彎兒罵我。」伸手指

去呵她癢,黃蓉忙笑著逃開。

  兩人說笑一陣,黃蓉道:「咱們今晚到安撫使府去盜

他一筆金珠,明日我改扮男裝,穿了官家服飾,迎上去犒

勞蒙古大軍。且看是否能騙得他們退兵。」郭靖鼓掌稱是

。當晚二人依計而行,那安撫使搜刮得金珠山積,二人盜

了大包金珠和套官服,府中各人朦然未覺。黃蓉改穿官裝

,宛然是個俊俏的貴官,當下攜了金珠,跨小紅馬北去。

  到第二日午間,郭靖在北門外引領遙望,但見小紅馬

絕塵而至,忙迎了上去。黃蓉勒住馬頭,臉上驚恐之色,

顫聲道:「蒙古大軍只怕有十餘萬之眾,咱們怎抵擋得住

?」郭靖吃了一驚,道:「有這麼多?」

  黃蓉道:「看來成吉思汗是傾國出擊,想一舉滅宋。

我將金珠送給了先鋒大將,他料不到咱們已佑訊息,說是

借道伐金,並非攻宋。我以言語點破,他驚疑不定,當即

駐兵不進,想來是回報大元帥去了。」

  郭靖道:「若是他們回師退兵,那自然最好不過,就

只怕.... 就只怕.... 」黃蓉秀眉緊蹙,道:「瞧蒙古大

軍這等聲勢,定是不肯輕易便退。」郭靖道:「你再想個

妙策。」黃蓉搖頭道:「我已整整想了一天一晚啦。靖哥

哥,若說單打獨鬥,天下勝得過你的只二三人而已,就說

敵人有十人百人,自也不在咱倆心上。可是現下敵軍是千

人、萬人、十萬人,那有甚麼法子?」郭靖嘆道:「咱們

大宋軍民比蒙古人多上數十倍,若能萬眾一心,又何懼蒙

古兵精?恨只恨官家膽小昏庸、虐民誤國。」

  黃蓉道:「蒙古兵不來便罷,若是來了,咱們殺得一

個是一個,當真危急之際,咱們還有小紅馬可賴。天下事

原也憂不得這許多。」郭靖正色道:「蓉兒,這話就不是

了。咱們既學了武穆遺書中的兵法,又豈能不受岳武穆『

盡忠報國』四字之教?咱倆雖人微力薄,卻也要盡心竭力

,為國禦悔。縱然捐軀沙場,也不枉了父母師長教養一場

。」黃蓉嘆道:「我原知難免有此一日。罷罷罷,你活我

也活,你死我也死就是!」

  兩人計議已定,心中反而舒暢,當下回到下處,對酌

談論,想到敵軍壓境,面臨生敵死別,比往日更增一層親

密。直飲到二更時分,忽聽城外號哭之聲大作,遠遠傳來

,極是慘厲。黃蓉叫道:「來啦!」兩人一躍而起,奔到

城頭,只見城外難民大至,扶老攜幼,人流滾滾不盡。

  那知守城官令軍士緊閉城門,不放難民入城。過不多

時,呂文德加派士卒,彎弓搭箭對住難民,喝令退去。城

下難民大叫:「蒙古兵殺來啦!」守城官只是不開城門。

眾難民在城下號叫呼喊,哭聲震天。

  靖蓉二人站在城頭,極目遠望,但見遠處一條火龍蜿

蜒而來,顯是蒙古軍的先鋒到了。郭靖久在成吉思汗麾下

,知道蒙古軍攻城慣例,總是迫使敵人俘虜先登,見見數

萬難民集於城下,蒙古先鋒一至,襄陽城內城外軍民,勢

非自相殘殺不可。

  此時情勢緊急,已無遲疑餘裕,郭靖站在城頭,振臂

大呼:「襄陽城若是給蒙古兵打破,無人能活,是好漢子

快跟我殺敵去!」那北門守城官是呂安撫的親信,聽得郭

靖呼叫,怒喝:「奸民擾亂人心,快拿下了!」郭靖從城

頭躍下,右臂一探,已抓住守城官的前胸,將他身子舉起

,自己登上了他的坐騎。

  官兵中原多忠義之士,見見難民在城下哀哭,側懷不

忿,此時見郭靖拿住守城官,不由得驚喜交集,並不上前

救護長官。郭靖喝道:「快傳令開城!」那守城官性命要

緊,只得依言傳令。北門大開,難民如潮水般湧入。

  郭靖將守城官交與黃蓉看押,便欲提槍縱馬出城。黃

蓉道:「等一等!」命守城官將甲冑脫下交與郭靖穿戴,

在郭靖耳邊輕聲道:「假傳聖旨,領軍出城。」反手拂中

了那守城官的穴道,將他擲在城門之後。郭靖心想此計大

妙,當下朗聲大叫:「奉聖旨:襄陽安撫使呂文德皂庸無

能,著即革職,眾軍隨我出城禦敵。」他內功深湛,這幾

句話以丹田之氣叫將出來,雖然城內城外叫鬧喧嘩,但人

人聽得清清楚楚,剎時間竟爾寂靜半晌。慌亂之際,眾軍

那裏分辨得出真偽?兼之軍中上下對呂文德向懷敵心,知

他懦弱怕死,當此強敵壓境、驚惶失措之際忽聽得昏官革

職,有人領軍抗敵,四下裏齊聲歡呼。

  郭靖領了六七千人馬出得城來,眼見軍容不整,隊伍

散亂,如何能與蒙古精兵對敵?想起「正穆遺書」中有云

:「事急用奇,兵危使詐」,當下傳下將令,命三千餘軍

士赴東邊山後埋伏,聽號炮一響,齊聲吶喊,招揚虀,旗

,卻不出來廝殺;又命三千餘軍士赴西山後埋伏,聽號炮

二響,也是叫喊揚旗,虛張聲勢。

  兩隊軍士的統領見郭靖胸有成竹,指揮若定,各自接

令領軍而去。

  待得難民全數進城,天已大明。耳聽得金鼓齊鳴,鐵

騎奔踐,眼前塵頭大起,蒙古軍先鋒已迫近城垣。

  黃蓉從軍士隊中取過一槍一馬,隨在郭靖身後。郭靖

朗聲發令:「四門大開!城中軍民盡數躲入屋,膽敢現身

者,音即斬首!」其實他不下此令,城中軍民也早躲得影

蹤全無,勇敢請纓的都已在東西兩邊山後埋伏,如呂文德

這般膽卻的,不是鑽在桌底大唸「救苦救難高皇經」,就

是藏在被窩中瑟瑟發抖。

  蒙古軍鐵騎數百如風般馳,至,但見襄陽城門大開,

一男一女兩個少年騎馬綽槍,站在護城河的吊橋之前。統

帶先鋒的千夫長看得奇怪,不敢擅進,飛馬報知後隊的萬

夫長。那萬夫長八歷戰陣,得報後甚是奇怪,心想世上那

有此事,忙縱馬來到城前,遙遙望見郭靖,先自吃了一驚

。他西征之時,數見郭靖迭出奇謀,攻城克敵,戰無不勝

,飛天進軍攻破撤麻爾罕城之役,尤令他欽佩得五體投地

,蒙古軍中至今津津樂道,此時見郭靖擋在城前,城中卻

是空蕩蕩的沒半個人影,料得他必有妙策,那敢進攻?當

下在馬上抱拳行禮,叫道:「金刀駙馬在上,小人有禮了

。」

  郭靖還了一禮,卻不說話,那萬夫長勒兵退後,飛報

統帥。過了一個多時辰,大纛招展下一隊鐵甲軍鑑鏘而至

,擁衛著一位少年將軍來到城前,正是四皇子拖雷。

  拖雷飛馬突出衛隊之前,大叫:「郭靖安答,你好麼

?」郭靖縱馬上前,叫道:「拖雷安答,原來是你麼?」

他二人往常相見,必是互相歡喜擁抱,此劇兩馬馳到相距

五丈開外,卻不約而同的一齊勒馬。郭靖道:「安答,你

領兵來攻我大宋,是也不是?」拖電道:「我奉父皇之命

,身不由主,請你見諒。」

  郭靖敵眼遠望,但見虀旗如雲,刀光勝雪,不知有多

少人馬,心想:「這鐵騎衝殺過來,我郭靖今日是要畢命

於此了。」當下朗聲說道:「好,那你來取我的性命罷!

」拖雷心裏微驚,暗想:「此人用兵如神,我實非他的敵

手,何況我與他恩若骨肉,豈能傷了結義之情?」一時躊

躇難決。

  黃蓉回過頭來,右手一揮,城內軍士點起號炮,轟的

一聲猛響,只聽得東邊山後軍士吶喊,虀旗招動。拖電臉

上變色,但聽號炮連響,西山後又有敵軍叫喊,心道:「

不好,我軍中伏。」他隨著成吉思汗東征西討,豈但身經

百戰而已,甚麼大陣大仗沒見過,這數千軍士的小小埋伏

那裏在那眼內?只是郭靖在西征時大顯奇能,拖雷素所畏

服,此時見情勢有異,心下先自卻了,當即傳下將令,後

隊作前隊,退兵三十里安營。

  郭靖見蒙古兵退去,與黃蓉相顧而笑。黃蓉道:「靖

哥哥,恭賀你空城計見功。」郭靖笑容登歛,憂形於色,

搖頭道:「拖雷為人堅忍勇決,今日雖然退兵,明日必定

再來,那便如何抵敵?」黃蓉沈吟半晌,道:「計策倒有

一個,就怕你顧念結義之情,不肯下手。」郭靖一凜,說

道:「你要我去刺殺他?」黃蓉道:「他是大汗最寵愛的

幼子,尊貴無比,非同別個統軍大將。四皇子一死,看來

敵軍必退。」郭靖低頭無語,回進城去。

  此時城中見敵軍已退,又自亂成一團。呂文德聽說郭

靖片言之間就令蒙古大軍退去,歡天喜地的親來兩人所住

的下處拜訪,要邀兩人去衙中飲酒慶賀。郭靖與他商量守

城之策。呂文德一聽他說蒙古大軍明天還要再來,登時嚇

得身子酥了半邊,半晌說不出話來,只叫:「備轎回府,

備轎回府。」他是打定主意連夜棄城南逃了。

  郭靖鬱悶不已,酒飯難以入口,天色漸漸黑了下來,

耳聽得城中到處是大哭小 叫之聲,心想明日此時,襄陽

城中只怕更無一個活著的大宋臣民,蒙古軍屠城血洗之慘

,他親眼看見過不少,當日撒麻爾罕城殺戮情狀不絕湧向

腦中,伸掌在桌上猛力一拍,叫道:「蓉兒,古人大義滅

親,我今日豈能再顧朋友之義!」黃蓉嘆道:「這件事本

來難得很。」

  郭靖心意已決,當下換過夜行衣裝,與黃蓉共騎小紅

馬向北馳去,待至蒙古大軍附近,將紅馬放在山中,步行

去尋覓拖雷的營帳。兩人捉到兩名守夜巡邏的軍士,點了

穴道,剝下衣甲來換了。郭靖的蒙古話是自幼說慣了的,

軍中規程又是無一不知,當下毫不費力的混到了大帳邊上

。此時天色全黑,兩人伏在大帳背後,從營帳縫中向裏偷

瞧。

  只見拖雷在帳中走來走去,神色不寧,口中只是叫著

:「郭靖,安答!安答,郭靖。」郭靖不察,只道他已發

現自己蹤跡,險些脫口答應。黃蓉早有揚防,一見他張口

,立即伸手按住他嘴巴。郭靖暗罵自己蠢才,又是好笑,

又是難過。黃蓉在他耳邊道:「動手罷,大丈夫當機立斷

,遲疑無益。」

  就在此時,只聽得遠處馬蹄聲急,一騎快馬奔到帳前

。郭靖知有緊急軍情來報,俯在黃蓉耳邊道:「且聽過軍

情,再殺他不遲。」但見一名黃衣使者翻身下馬,直入帳

中,向拖雷磕頭,稟道:「四王子,大汗有令。」

  拖雷道:「大汗說甚麼?」那使者跪在氈上,唱了起

來。原來蒙古人開化未久,雖然已有文字,但成吉思汗既

不識字,更不會寫,有甚旨意,常命使者口傳,只是生怕

遺漏誤傳,常將旨意編成歌曲,令使者唱得爛熟,覆誦無

誤,這才出發。

  那使者只唱了三句,拖雷與郭靖一齊心驚,拖雷更流

下淚來。原來成吉思汗於滅了西夏後得病,近來病勢日重

,自知不起,召拖雷急速班師回去相見。旨意最後說:日

來甚是思念郭靖,拖雷在南若知他下落,務須邀他北上與

大汗訣別;他所犯重罪,盡皆赦免。

  郭靖聽到此處,伸匕首劃開篷帳,鑽身進去,叫道:

「拖雷安答,我和你同去。」拖雷吃了一驚,見是郭靖,

不勝之喜,兩人這才相抱。那使者認得郭靖,上前磕頭,

道:「金刀駙馬,大汗有旨,務必請你赴金帳相見。」

  郭靖聽得「金刀駙馬」四字,心頭一凜,生怕黃蓉多

心,忙生帳篷裂縫中躍了出去,拉住黃蓉的手,道:「蓉

兒,我和你同去同歸。」黃蓉沈吟不答。郭靖道:「你信

不信我?」黃蓉嫣然一笑,道:「你若再想做甚麼駙馬駙

牛,我也大義滅親,一刀把你宰了。」

  當晚拖雷下令退軍,次晨大軍啟行。郭靖與黃蓉找回

紅馬雙鵰,隨軍北上。拖雷只怕不及見到父親,令副帥統

兵回師,自與靖蓉二人快馬奔馳,未及一月,已來到西夏

成吉思汗的金帳。拖雷遙遙望見金帳前的九旄大纛聳立無

恙,知道父親安好,歡呼大叫,催馬馳至帳前。

  郭靖勒住馬頭,想起成吉思汗撫養之恩、知遇之隆、

殺母之仇、屠戮之慘,一時愛恨交迸,低頭不語。忽聽得

號角吹起,兩排箭筒衛士在金帳前列成兩行。成吉思汗身

披黑貂,扶著拖雷的右肩,從帳中大踏步而出。他腳步雖

然豪邁如昔,只是落地微顫,身子隨著抖動。郭靖搶上前

去,拜伏在地。

  成吉思汗熱淚盈眶,顫聲道:「起來,起來!我天天

在想著你們。」郭靖站起身來,只見大汗滿臉都是皺紋,

兩頰 深陷,看來在世之中已然無多,不禁仇恨之心稍減

。成吉思汗另一手扶住郭靖左肩,瞧瞧拖雷,又瞧瞧郭靖

,嘆了一口長氣,遙望大漠遠處,呆呆出神。郭靖與拖雷

不知他心中所思何事,都不敢作聲。

  過了良久,成吉思汗嘆道:「當初我與札木合安答結

義起事,那知到頭來我卻非殺他不可。我做了天下的大汗

,他死在我的手裏。再過幾天那又怎樣呢?我還不是與他

一般的同歸黃土?誰成誰敗,到頭來又有甚麼差別?」拍

拍二人的肩頭,說道:「你們須得始終和好,千萬別自相

殘殺。札木合安答是一死完事,我每當想起結義之情,卻

常常終夜難以合眼。」拖雷與郭靖想起在襄陽城下險些拚

個你死我活,都是暗叫慚愧。

  成吉思汗站了這一陣,但覺全身乏力,正要回帳,忽

見一小隊人馬飛馳而至。當先一人白袍金帶,穿的是金或

服色。成吉思汗見到是敵人,精神為之一振。

  那人在遠處下馬,急步過來,遙遙拜伏在地,不敢走

近。親衛報道:「金國使者求見大汗。」成吉思汗怒道:

「金國不肯歸降,派人來見我作甚?」

  那使者伏在地下說道:「下邦自知冒犯大汗天威,罪

該萬死,特獻上祖傳明珠千顆,以求大汗息怒赦罪。這千

顆明珠是下邦鎮國之寶,懇請大汗賜納。」使者稟罷,從

背上解下包袱,取出一隻玉盤,再從錦囊中倒出無數明珠

,跪在地下,雙手托起玉盤。

  成吉思汗斜眼微睨,只見玉盤中成千顆明珠,都有小

指頭般大小,繞著一顆大母珠滴溜溜的滾動。這些珠兒單

就一顆已是希世之珍,何況千顆?更何況除了一顆母珠特

大之外,其餘的珠兒都是差不多大小。但見珍珠光采柔和

晶瑩,相輝交映,玉盤上竟似籠罩著一層淡淡的虹暈。若

在平日,成吉思汗自是喜歡,但這時他眉頭皺了幾下,向

親衛道:「收下了。」親衛接過玉盤。那使者見大汗收納

禮物,羑喜無限,說道:「大汗許和,下邦自國君而下,

同感恩德。」成吉思汗怒道:「誰說許和,回頭就發兵討

伐金狗。左右,拿下了!」親衛一擁而上,將那使者擒住



  成吉思汗嘆道:「縱有明珠千顆,亦難讓我多活一日

!」從親衛手裏接過玉盤,猛力一擲,連盤帶珠遠遠摔了

出去,玉盤撞在石上,登時碎裂。眾人盡皆愕然。

  那些珍珠後來蒙古將士拾起了不少,但仍有無數遺在

長草之間,直到數百年後,草原上的牧人尚偶有拾到。

  成吉思汗意興索然,回入金帳。黃昏時分,他命郭靖

單獨陪同,在草原上閒逛。兩人縱馬而行,馳出十餘,猛

聽得頭頂鵰唳數聲,抬起頭來,只見那對白鵰在半空中盤

旋翱翔。成吉思汗取下鐵胎畫弓,扣上長箭,對著雌鵰射

去。郭靖驚叫:「大汗,別射!」成吉思汗雖然衰邁,出

手仍是極快,聽到郭靖叫聲,長箭早已射出。

  郭靖暗暗叫苦,他素知成吉思汗膂力過人,箭無虛發

,這一箭上去,愛鵰必致斃命,豈知那雌鵰側過身子,左

翼一掃,竟將長箭撲落。雄鵰大怒,一聲長唳,向成吉思

汗頭頂撲擊下來。郭靖喝道:「畜生,作死麼?」揚鞭向

雄鵰打去。雄鵰見主人出手,迴翼凌空,急鳴數聲,與雌

鵰雙隻飛遠。

  成吉思汗神色黯然,將弓箭拋在地下,說道:「數十

年來,今日第一次射鵰不中,想來確是死期到了。」郭靖

待要勸慰,卻不知說甚麼好。成吉思汗突然雙腿一夾,縱

馬向北急馳。郭靖怕他有失,催馬趕上,小紅馬行走如風

,一瞬眼間已追在前頭。

  成吉思汗勒馬四顧,忽道:「靖兒,我所建大國,歷

代莫可與比。自國土中心達於諸方極邊之地,東南西北皆

有一年行程。你說古今英雄,有誰及得上我?」郭靖沈吟

片刻,說道:「大汗武功之盛,古來無人能及。只是大汗

一人威風赫赫,天下卻不知積了多少白骨,流了多少孤兒

寡婦之淚。」成吉思汗雙眉豎起,舉起馬鞭就要往郭靖頭

頂劈將下去,但見他凜然不懼的望著自己,馬鞭揚在半空

卻不落下,喝道:「你說甚麼?」

  郭靖心想:「自今而後,與大汗未必有再見之日,縱

然惹他惱怒,心中言語終須說個明白。」當下昂然說道:

「大汗,你養我教我,逼死我母,這些私人恩怨,此刻也

不必說了。我只想問你一句:人死之後,葬在地,佔得多

少土地?」成吉思汗一怔,馬鞭打個圈兒,道:「那也不

過這般大小。」郭靖道:「是啊,那你殺這麼多人,流這

麼多血,佔了這麼多國土,到頭來又有何用?」成吉思汗

默然不語。

  郭靖又道:「自來英雄而為當世欽仰、後人追慕,必

是為民造福、愛護百姓之人。以我之見,殺得人多卻未必

算是英雄。」成吉思汗道:「難道我一生就沒做過甚麼好

事?」郭靖道:「好事自然是有,而且也很大,只是你南

征西伐,積屍如山,那功罪是非,可就難說得很了。」他

生性戇直,心中想到甚麼就說甚麼。

  成吉思汗一生自負,此際被他這麼一頓數說,竟然難

以辯駁,回首前塵,勒馬回顧,不禁茫然若失,過了半晌

,哇的一聲,一大口鮮血噴在地下。

  郭靖嚇得一跳,才知自己把話說重了,忙伸手扶住,

說道:「大汗,你回去歇歇。我言語多有冒犯,請你恕罪

。」

  成吉思汗淡淡一笑,一張臉全成蠟黃,嘆道:「我左

右之人,沒一個如你這般大膽,敢跟我說幾句真心話。」

隨即眉毛一揚,臉現傲色,朗聲道:「我一生縱橫天下,

滅國無數,依你說竟算不得英雄?嘿,真是孩子話!」在

馬臀上猛抽一鞭,急馳而回。

  當晚成吉思汗崩於金帳之中,臨死之際,口裏喃喃念

著:「英雄, 英雄.... 」想是心中一直琢磨著郭靖的那

番言語。

郭靖與黃蓉向大汗遺體行過禮後, 辭別拖雷, 即日南歸

。兩人一路上但見骷髏白骨散處長草之間,不禁感慨不已

,心想兩人鴛盟雖諧,可稱無憾,但世人苦難方深,不知

何日方得太平。正是:

  兵火有餘燼,貧村纔數家。

  無人爭曉渡,殘月下寒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