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8年7月19日 星期六

第三十九回 是非善惡

第三十九回  是非善惡

   郭靖縱馬急馳數日,已離險地。緩緩南歸,天時日

暖,青草日長,沿途兵革之餘,城破戶殘,屍骨滿路,所

見所聞,盡是怵目驚心之事。一日在一座破亭中暫歇,見

壁上提著幾行字道:「唐人詩云:『水自潺潺日自斜,盡

無鶪犬有鳴鴉。千村萬落如寒食,不見人煙盡見花。』我

中原錦繡河山,竟成胡虜鏖戰之場。生民塗炭,猶甚於此

詩所云矣。」郭 靖瞴著這幾行字怔怔出神,悲從中來,

不禁淚下。

  他茫茫漫遊,不知該走何處,只一年之間,母親、黃

蓉、恩師,世上最親厚之人,一個估的棄世而逝。歐陽鋒

害死恩師與黃蓉,原該去找他報仇,但一想到「報仇」二

字,花剌子模屠城的慘狀立即湧上心頭,自忖父仇雖復,

卻害死了這許多無辜百姓,心下如何能安?看來這報仇之

事,未必就是對了。

  諸般事端,在心頭紛至汨來:「我一生苦練武藝,練

到現在,又怎樣呢?連母親和蓉兒都不能保,練了武藝又

有何用?我一心要做好人,但到底能讓誰快樂了?母親、

蓉兒因我而死,華箏妹子因我而終生苦惱,給我害苦了的

人可著實不少。

  「完顏洪烈、魔訶末他們自然是壞人。佰成吉思汗呢

?他殺了完顏洪烈,該說是好人了,卻又命令我去攻打大

宋;他養我母子二十年,到頭來卻又逼死我的母親。

  「我和楊康義結兄弟,然而人始終懷有異心。穆念慈

姊姊的好人,為甚麼對楊康卻又死心塌地的相愛?拖雷安

答和我情投意合,但若他領軍南攻,我是否要在戰場上與

他兵戎相見,殺個你死我活?不,不,每個人都有母親,

都是母親十月懷胎、辛辛苦苦的撫育長大,我怎能殺了別

人的兒子,叫他母親傷心痛哭?他不忍心殺我,我也不忍

心殺他。然而,難道就任由他來殺我大宋百姓?

  「學武是為了打人殺人,看來我過去二十年全都錯了

,我勤勤懇懇的苦學苦練,到頭來只有害人。早知如此,

我一點武藝不會反而更好。如不學武,那麼做甚麼呢?我

這個人活在世上,到底是為甚麼?以後數十年中,該當怎

樣?活著好呢,還是早些死了?若是活著,此劇已是煩惱

不盡,此後自必煩惱更多。要是早早死了,當初媽媽又何

必生我?又何必這麼費心盡力的把我養大?」翻來覆去的

想著,越想越是胡塗。

  接連數日,他白天吃不下飯,晚上睡不著覺,在曠野

中躑躅來去,儘是思索這些事情。又想:「母親與眾位恩

師一向教我為人該當重義守信,因此我雖愛極蓉兒,但始

終不背大汗婚約,結果不但連累母親與蓉兒枉死,大汗、

拖雷、華箏他們,心中又那裏快樂了?江南俠七位恩師與

洪恩師都是俠義之士,竟沒一人能獲善果。歐陽鋒與裘千

仞多行不義,卻又逍遙自在。世間到底有沒有天道天理?

老天爺到底生不生眼睛?」

  這日來到山東濟南府的一個小鎮,他在一家酒家中要

了座頭,自飲悶酒,剛吃了三杯,忽然一條漢子奔進門來

,指著他破口大罵:「賊韃子,害得我家破人亡,今日跟

你拚了。」說著揮拳撲面打來。

  郭靖吃了一驚,左手一翻,抓住他的手腕,輕輕一帶

,那人一交俯跌下去,竟是絲毫不會武功。郭靖見無意之

中將他摔得頭破血流,甚是歉疚,忙伸手扶起,說道:「

大哥,你認錯人了!」那人哇哇大叫,只罵:「賊韃子!

」門外又有十餘條漢子擁進店來,撲上來拳打足踢。郭靖

這幾日來常覺武功禍人,打定主意不再跟人動手,兼之這

些人既非相識,又不會武,只是一味蠻打,當下東閃西避

,全不還招。但外面人眾越來越多,擠在小酒店裏,他身

上終於還是吃了不少拳腳。

  他正欲運勁推開眾人,闖出店去,忽聽得門外有人高

聲叫道:「靖兒,你在這裏幹甚麼?」郭靖抬頭見那人身

披道袍,長鬚飄飄,正是長春子丘處機,心中大喜,叫道

:「丘道長,這些人不知為何打我。」丘處機雙臂向旁推

擠,分開眾人,拉著郭靖出去。

  眾隨後喝打,但丘郭二人邁步疾行,郭靖吹哨招呼紅

馬,片劇之間,兩人一馬已奔到曠野,將眾人拋得影蹤不

見。郭靖將一眾市人無故聚毆之事說了。丘處機笑道:「

你穿著蒙古人裝束,他們只道你是蒙古韃子。」接著說起

,蒙古兵與金兵在山東一帶鏖戰,當地百姓久受金人之苦

,初時出力相助蒙古,那知蒙古將士與金人一般殘虐,以

暴易暴,燒殺擄掠,也是害得眾百姓苦不堪言。蒙古軍大

隊經過,眾百姓不敢怎樣,但官兵只要落了單,往往被百

姓打死。

  丘處機又問:「你怎由徥他們踢打?你瞧,鬧得身上

這許多瘀腫。」郭靖長嘆一聲,將大汗密令南攻、逼死他

母親等諸般情事一一說了。

  丘處機驚道:「成吉思汗既有攻宋之計,咱們趕快南

下,好叫朝廷早日防備。」郭靖搖頭道:「那有甚麼好處

?結果只有打得雙方將士屍如山積,眾百姓家破人亡。」

丘處機道;「若是宋朝亡了給蒙古,百姓可更加受苦無窮

了。」郭靖道:「丘道長,我有許多事情想不通,要請你

指點迷津。」丘處機牽著他手,走到一株槐樹下坐了,道

:「你說罷!」

  郭靖當下將這幾日來所想的是非難明、武學害人種種

疑端說了,最後嘆道;「弟子立志終生不再與人爭鬥。恨

不得將所學武功盡數忘卻,只是積習難返,適才一個不慎

,又將人摔得頭破血流。」

  丘處機搖頭道:「靖兒,你這就想得不對了。數十年

前,武林秘笈九陰真經出世,江湖上豪傑不知有多少人為

此而招致殺身之禍,後來華山論劍,我師重陽真人獨魁群

雄,奪得真經。他老人家本擬將之毀去,但後來說道:『

水能載舟,亦能覆舟,是福是禍,端在人之為用。』終於

將這部經書保全了下來。天下的文才武略、堅兵利器,無

一不能造福於人,亦無不能為禍於世。你只要一心為善,

武功愈強愈好,何必將之忘卻?」

  郭靖沈吟片刻,道:「道長之言雖然不錯,但想當今

之世,江湖好漢都稱東邪、西毒、南帝、北丐四人武功最

強。弟子仔細想來,武功要 練到這四位前輩一般,固是

千難萬難,但即令如此,於人於已又有甚麼好處?」

  丘處機呆了一呆,說道:「黃藥師行為乖僻,雖然出

自憤世嫉俗,心中實有難言之痛,但自行其是,從來不為

旁人著想,我所不取。歐陽鋒作惡多端,那是不必說了。

段皇爺慈和寬厚,若是君臨一方,原可造福百姓,可是他

為了一己小小恩怨,就此遁世隱居,亦算不得是大仁大勇

之人。只有洪七公洪幫主行俠仗義,扶危濟困,我對他才

佩服得五體投地。華山二次論劍之期轉瞬即至,即令有人

在武功上勝過洪幫主,可是天下豪傑之士,必奉洪幫主為

當今武林中的第一人。」

  郭靖聽到「華山論劍」四人,心中一凜,道:「我恩

師的傷勢痊愈了麼?他老人家是否要赴華山之約?」丘處

機道:「我從西域歸來後亦未見過洪幫主,但不論他是否

出手,華山是定要去的。我也正為此而路過此地,你就隨

我同去瞧瞧如何?」

  郭靖這幾日心灰意懶,對這等爭霸決勝之事甚感厭煩

,搖頭道;「弟子不去,靖道長勿怪。」丘處機道:「你

要到那裏去?」郭靖木然道:「弟子不知。走到那裏算那

裏罷啦!」

  丘處機見他神情頹喪,形容枯槁,宛似大病初愈,心

中很是擔憂,雖然百般開導,郭靖總是搖頭不語。丘處機

尋思:「他素來聽洪幫主的言語,他若去到華山,師徒相

見,或能使他重行振作,好好做人。但怎能勸他西去?」

忽然想起一事,說道:「靖兒,你想全盤忘卻已經學會了

的武功,倒有一個法兒。」郭靖道:「當真?」丘處機道

:「世上有一個人,他無意中學會了九陰真經中的上乘武

功,但後來想起此事違背誓約,負人囑託,終於強行將這

些功夫忘卻。你要學他榜樣,非去請教他不可。」

  郭靖一躍而起,叫道:「對,周伯通周大哥。」隨即

想起周伯通是丘處機的師叔,自己脫口而叫他大哥,豈非

比丘處機還僭長一輩,不禁甚是尷尬。

  丘處機微微一笑,說道:「周師叔向來也不跟我們分

尊卑大小,你愛怎麼稱呼就怎麼稱呼,我毫不在乎。」郭

靖道:「他在那裏?」丘處機道:「華山之會,周師叔定

是要去的。郭靖道:「好,那我隨道長上華山去。」

  兩行到前面市鎮,郭靖取出銀兩,替丘處機買了一匹

坐騎。兩騎並轡西去,不一日來到華山腳下。

  那華山在五嶽中稱為西嶽,古人以五嶽比喻五經,說

華山如同「春秋」,主威嚴肅殺,天下名山之中,最是奇

險無比。兩人來到華山南口的山蓀亭,只見亭旁生著十二

株大龍籐,夭矯多節,枝幹中空,就如飛龍相似。郭靖見

了這古籐枝幹騰空之勢,猛然想起了「飛龍在天那一招來

,只覺依據九陰真經的總綱,大可從這十二株大龍籐的姿

態之中,創出十二路古拙雄偉的拳招出來。正自出神,忽

然驚覺:「我只盼忘去已學的武功,如何又去另想新招、

鑽研傷人殺人之法?我陷溺如此之深,實是不可救藥。」

  忽聽丘處機道:「華山是我道家靈地,這十二株大龍

籐,相傳是希夷先生陳搏老祖所植。」郭靖道:「陳搏老

祖?那就是一睡經年不醒的仙長麼?」丘處機:「陳搏老

祖生於唐末,中歷梁唐晉漢周五代,每聞換朝改姓,總是

愀然不樂,閉門高臥。世間傳他一睡經年,其實只是他憂

心天下紛擾,百姓受苦,不願出門而已。及聞宋太祖登基

,卻哈哈大笑,喜歡得從驢子背上掉了下來,說道天下從

此太平了。宋太祖仁厚愛民,天下百姓確是得了他不少好

處。」

  郭靖道:「陳搏老祖若是生於今日,少不免又要窮年

累月的閉門睡覺了。」丘處機長嘆一聲,說道:「蒙古雄

起北方,蓄意南侵,宋朝君臣又昏庸若斯,眼見天下事已

不可為。然我輩男兒,明知其不可亦當為之。希夷先生雖

是高人,但為憂世而袖手高臥,卻大非仁人俠士的行徑。

」郭靖默然。

  兩人將坐騎留在山腳,緩步上山,經桃花坪,過希夷

匣,登莎夢坪,山道愈行愈險,上西玄門時已須擾鐵索而

登,兩人都是一身上乘輕功,自是頃刻即上。又行七里而

至青坪,坪盡,山石如削,北避下大石當路。丘處機道:

「此石叫作回心石,再去山道奇險,遊客至此,就該回頭

了。」遠遠望見一個小小石亭。丘處機道:「這便是賭棋

亭了。相傳宋太祖與希夷先生曾奕棋於此,將華山作為賭

注,宋太祖輸了,從此華山上的土地就不須繳納錢糧。」

郭靖道:「成吉思汗、花刺子模國王、大金大宋的皇帝他

們,都似是以天下為賭注,大家下棋。」丘處機點頭道:

「正是。靖兒,你近來潛思默念,頗有所見,已不是以以

前那般渾渾噩噩的一個傻小子了。」又道:「這些帝王元

帥們以天下為賭注,輸了的不但輸去了江山,輸去了自己

性命,可還害苦了天下百姓。」

  再過千尺峽、百尺峽,行人須側身而過。郭靖心想:

「若是有敵人在此忽施突擊,那可難以抵擋。」

  心念方動,忽聽前面有人喝道:「丘處機,煙雨樓前

饒你性命,又上華山作甚?」丘處機忙搶上數步,佔住峰

側凹洞,這才抬頭,只見沙通天、彭連虎、靈智上人、候

通海等四人並排擋在山道盡頭。

  丘處機上山之時,已想到此行必將遇到歐陽鋒、裘千

仞等大敵,但周伯通、洪七公、郭靖等既然都至,也儘可

敵得住,卻不料到沙通天等人竟也有膽上山。他站身之處

雖略寬闊,地勢仍是極險,只要被敵人一擠,非墮入萬丈

深谷不可,事當危急,不及多想,刷的一聲拔出長劍,一

招「白虹經天」,猛向候通海刺去,眼前四敵中以候通海

最弱,又已斷了一臂,這一劍正是攻敵之弱。候通海見劍

招凌厲,只得側身略避,單手舉三股叉招架。彭連虎的判

官筆與靈智上人的銅鈸左右側擊,硬生生要將丘處機擠入

谷底。

  丘處機長劍與候通海的三股叉一黏,勁透劍端,一借

力,身子騰空而起,已從候通海頭頂躍過。彭連虎與靈智

上人的兵刃擊在山石之上,火花四濺。沙通天在王鐵槍廟

中失去一臂,此刻臂傷已然痊愈,眼見師弟誤事,立施「

移形換位」之術,要想擋在丘處機之前,只見丘處機佛光

閃閃,疾刺數招。沙通天身子一幌沒擋住,已被他急步搶

前。沙彭兩人高聲呼喝,隨後追去。丘處機回劍擋架數招

,靈智上人揮鈸而上。三般兵刃,綿綿急攻。

  眼見丘處機情勢危急,郭靖本當上前救援,但總覺與

人動武是件極大壞事,見雙方鬥得猛烈,甚覺煩惡,當下

轉過頭不看,攀籐附葛,竟從別處下山。他信步而行,內

心兩個念頭不住交戰:「該當前去相助丘道長?還是當真

從此不與人動武?」

  他越想越是胡塗,尋思:「丘道長若被彭連虎等害死

,豈非全是我的不是?但如上前相助,將鼓連虎等擊下山

谷,又到底該是不該?」他越行越遠,終於不聞兵刃相接

之聲,獨自倚在石上,呆呆出神。

  過了良久,忽聽身旁松樹後簌的一響,一人從樹後探

出身來。郭靖轉過身來,見那人白髮紅臉,原來是參仙老

怪梁子翁,當下也不理會,仍是苦苦思索。梁子翁卻大吃

一驚,知道郭靖武功大進,自己早已不是敵手,立即縮回

,藏身樹後。躲了一會,見他並不追來,又見他失魂落魄

,愁眉苦臉,不斷喃喃自語,似乎中邪著魔一般,心想:

「今日這小子怎地這般怪模怪樣,且試他一試。」他不敢

走近,拾起一塊石子向郭靖背後投去。郭靖聽到風聲,側

身避過,仍是不理。

  梁子翁膽子大了些,從樹後出來,走近幾步,輕聲叫

道:「郭靖,你在這裏幹甚麼?」郭靖道:「我在想,我

用武功傷人,該是不該?」梁子翁一怔,隨即大喜,心想

:「這小子當真傻得厲害。」又走近幾步,道:「傷人是

大大惡事,自然不該。」郭靖道:「你也這麼想?我真盼

望能把學過的功夫盡數忘了。」

  梁子翁見他眼望天邊出神,緩步走到他背後,柔聲道

:「我也正在盡力要忘了自己的武功,待我助你一臂之力

如何?」郭靖說道:「好啊,你說該當如何?」梁子翁道

:「嗯,我有妙法。」雙手猛出,突以大擒拿手扣住了他

後頸「天柱」和背心「神堂」兩大要穴。郭靖一怔之下,

只感全身酸麻,已然無法動彈。梁子翁獰笑道:「我吸乾

你身上鮮血,你就全然不會武功了。」一張口,已咬住郭

靖咽喉,用力吮吸血液,心想自己辛苦養育的一條蝮蛇被

這小心吸去了寶血,以致他武功日強,自己卻全無長進,

不飲他的鮮血,難以補償。雖然事隔已久,蝮蛇寶血的功

效未必尚在,卻也不必理會了。

  這一下奱生不測,郭靖只感頸中劇痛,眼前金易亂冒

,急忙運勁掙札,可是兩大要穴被敵人狠狠拿住,全身竟

便不出半點勁力。佰見梁子翁雙目滿布紅絲,臉色狠惡之

極,咬住自己頭頸,越咬越狠,只要喉管被他咬斷,那裏

還有性命?情急之下,再無餘暇思索與人動武是否應當,

立即使「易筋鍛骨篇」中皂功夫,一股真氣從丹田中衝上

,猛向「天柱」「神堂」兩穴撞去。

  梁子翁雙手抓得極緊,那知對方穴道中忽有一股力量

自內外鑠,但覺兩手虎口大震,不由自主的滑了下來。郭

靖低頭聳肩,腰脅使力,梁子翁立足不住,身子突從郭靖

背上甩了過去,慘呼聲中,直墮入萬丈深谷之中,這慘呼

聲山谷鳴響,四下回音愈傳愈多,愈傳愈亂,郭 靖聽了

不由得毛骨悚然。

  直過了好半晌,他驚魂方定,撫著項中創口,才想起

無意中又以武功殺了一人,佰想:「我若不殺他,他必殺

我。我殺他若是不該,他殺我難道就該了麼?」探頭往谷

底望去,山谷深不見底,參仙老怪已不知葬何處。

  郭靖坐在石上,撕下衣襟包住項中創傷,忽聽鐸、鐸

、鐸,數聲斷續,一個怪物從山後轉了出來。他嚇了一跳

,定睛看時,原來是一個人。只是這人頭下腳上的倒立而

行,雙手各持一塊圓石,以手代足,那鐸、鐸、鐸之聲就

是他手中圓石與山道撞擊而發出。郭靖詫異萬分,蹲下身

子去瞧那人面貌,驚奇更甚,這怪人竟是西毒歐陽鋒。

  他適才愛到襲擊,見歐陽鋒這般裝神弄鬼,心想定有

詭計,當下退後兩步,嚴神提防。只見歐陽鋒雙臂先彎後

挺,躍到一塊石上,以頭頂 地,雙臂緊貼身子兩側,筆

直倒立,竟似僵屍一般。郭靖好奇心起,叫道:「歐陽先

生,你在幹甚麼?」歐陽鋒不答,似乎渾沒聽到他的問話

。郭靖又退後數步,離得遠遠的,左掌揚起護身,防他忽

出怪招,這才細看動靜。

  過了一盞茶時分,歐陽鋒只是倒立不動。郭靖欲知原

委,苦於他全身上下顛倒,不易查看他的臉色,當下雙足

分開,低頭從自己胯下倒望出去,只見歐陽鋒滿頭大汗,

臉上神色痛苦異常,似是在修習一項怪異內功,突然之間

,他雙臂平張,向外伸出,身子就如一個大陀螺轉將起來

,越轉越快,但聽呼呼聲響,衫袖生風。

  郭靖心想:「他果然是在女煉功,這門武功倒轉身子

來練,可古怪得緊。」但想修習這等上乘功最易愛外邪所

 侵,蓋因其時精力內聚,對外來侵害無絲毫抗禦之力,

是以修習時若不是有武功高強的師友在旁照料,便須躲於

僻靜所在,以免不測。但歐陽鋒獨自在此修習,似乎無人

防護,實是大出於意料之外。眼下是華山二次論劍之期,

高手雲集,人人對他極為相忌,即令善自防護,尚不免招

人暗算,怎敢如是大膽,在這處所獨自練功?當此之時,

別說高手出招加害,只要一個尋常壯漢上前一拳一腳,他

也非遭重傷不可。眼見歐陽鋒如內在俎,靜候宰割,郭靖

心想此寺再不報仇,更待何時?只是他適才殺了梁子翁,

心下正大有自咎之意,走上兩步後便即站定,竟然下不了

殺手。

  歐陽鋒轉了約莫一盞茶功夫,漸漸緩了下來,終於不

動,僵直倒立片刻,然後雙手抓起圓石撐地,又是鐸、鐸

、鐸的從原路回去。郭靖好奇心起,要瞧他走向何處,這

倒立而轉又是甚麼奇妙功夫,當下悄悄跟隨在後。

  歐陽鋒以手行走,竟然不慢於雙腳,上山登峰,愈行

愈高。郭靖跟著他一路上山,來到一座青翠秀冶的峰前,

只見他走到一個山洞之前,停下不動。

  郭靖躲在一塊大石後面,忽聽歐陽鋒厲聲喝道:「哈

虎文砵英,星爾吉近,斯古耳。你解得不對,我練不妥當

。」郭靖大奇,心想起初那三句明明是九陰真經總綱中的

梵語,但與經中所載卻不同,一轉念,想起自己那日在海

舟中被逼默經,受 洪恩師之教古意默錯,這三句定是自

己隨意所寫的了,卻不知他是在與誰說話?

  只聽得一個清脆的女子聲音自洞中傳出:「你功夫未

到,自然不成,我又怎會解錯?」

  郭靖一聽這聲音,險些兒驚呼出聲,卻不是他日夜感

懷悼念的黃蓉是誰?難道她並未喪生大漠?難道此刻是在

夢中,是在幻境?難道自己神魂顛倒,竟把聲音聽錯了?

  歐陽鋒道:「我依你所說而練,絕無 錯失,倒以任

脈與陽維脈竟爾不能倒轉?」那女子道:「火候不足,強

求亦是枉然。」

  這聲音明明白白是黃蓉,更無絲亮可疑,郭靖驚喜交

集,身子搖幌,幾欲暈去,激奮之下,竟將頸中創口迸破

,鮮血從包紮的布片下不絕滲出,卻全然不覺。

  只聽歐陽鋒怒道:「明日正什,便是論劍之期,我怎

等得及慢慢修習?快將全部經文盡數譯與我聽,不得推三

阻四。」郭靖這才明白他所以干冒奇險修習內功,實因論

劍之期迫在眉睫,無可延緩。

  只聽黃蓉笑道:「你與我靖哥哥有約,他饒你三次不

死,你就不能逼我,須得任我樂意之時方才教你。」郭靖

聽她口中說出「我靖哥哥」四字,心中創暢甜美,莫可名

狀,恨不得縱起身來大叫大嚷,以抒快意。

  歐陽鋒冷然道:「事機緊迫,縱然有約在先,今日之

事也只好從權。」說著雙手一挺,一個觔斗,身子已然站

立,拋下手中圓石,大踏步跨進洞去。黃蓉叫道:「不要

臉,我偏不教你!」歐陽鋒連聲怪笑,低聲道:「我瞧你

教是不教。」

  只聽得黃蓉驚呼的一聲:「啊喲」,接著嗤的一聲響

,似是衣衫破裂,當此之時,郭靖那裏還想到該不該與人

動武,大叫:「蓉兒,我在這裏!」左掌護身,搶進山洞



  歐陽鋒左手抓住了黃蓉的竹棒,左口正要伸出去拿她

左臂,黃蓉使一招「棒挑癩犬」,前伸斜掠,忽地將竹棒

從他掌中奪出。歐陽鋒喝一聲采,待要接著搶攻,猛聽得

郭靖在洞外呼叫。他是武學大宗師,素不失信於人,此時

為勢所逼,才不得不對黃蓉用強,忽然聽得郭靖到來,不

由得面紅過耳,料想他定會質問自己為何棄信背約,當下

袍袖一拂,遮住臉面,從郭靖身旁疾閃而過,出洞急竄,

頃刻間人影不見。

  郭靖奔過去握住黃蓉雙手,叫道:「蓉兒,真想死我

了!」心中激動,不由得全身發顫。

  黃蓉兩手一甩,冷冷的道:「你是誰,拉我幹麼?」

郭靖一怔,道:「我.... 我是郭靖啊。你.... 你沒有死

,我.... 我.... 」黃蓉道:「我不識徥你!」逕自出洞

。郭靖趕上去連連作揖,求道:「蓉兒,蓉兒,你聽我說

!」黃蓉哼了一聲,道:「蓉兒的名字,是你叫得的麼?

你是我甚麼人?」郭靖張大了口,一時簽不出話來。

  黃蓉向他看了一眼,見他身形枯槁,容色憔悴,心中

忽有不忍之意,但隨即想起他累次背棄自己,恨恨啐了一

口,邁步向前。

  郭靖大急,拉住她的衣袖道:「你聽我說一句話。」

黃蓉道:「說罷!」郭靖道:「我在流沙中見到你的金環

貂裘, 只道你.... 」黃蓉道:「你要我聽一句話,我已

經聽到啦!」衣袖往裏一奪,轉身便行。

  郭靖又窘又急,見他決絕異常,生怕從此再也見不著

她,但實不知該當說些甚麼話方能表明自己心意,見她衣

快飄飄,一路上山,只得悶聲不響的跟隨在後。

  黃蓉戶與郭靖相遇,心情也是激盪之極,回想自己在

流沙中拋棄金環貂裘,引開歐陽鋒的追蹤,從西域東歸,

萬念側灰,獨個兒孤苦伶仃,只想回桃花島去和父親相聚

,在山東卻又生了場大病。病中無中照料,更是淒苦,病

楊上想到郭靖的薄情負義,真恨父母不該將自己生在世上

,以致受盡這許多苦楚煎熬。待得病好,在魯南卻又給歐

陽鋒追到,被逼隨來華山,譯解經文。回首前鹿,盡是恨

事,卻聽得郭靖的腳步一聲聲緊跟在後。

  她走徥也,郭靖跟得快,走得慢,郭靖也跟得慢。她

走了一陣,忽地回身,大聲道:「你跟著我幹麼?」郭靖

道:「我永遠要跟著你,一輩子也不離開的了。」

  黃蓉冷笑道:「你是大汗的駙馬爺,跟著我這窮丫頭

幹麼?」郭靖道:「大汗害死了我母親,我怎能再做他駙

馬?」黃蓉大怒,一張俏臉兒脹得通紅,道:「好啊,我

道你當真還記著我一點兒,原來是給大汗攆了出來,當不

成駙馬,才又來找我這窮丫頭。難道我是低三下四之人,

任你這麼欺侮的麼?」說到這裏不禁氣極而泣。

  郭靖見她流激,更是手足無措,欲待說幾句辯白之言

,慰藉之辭,卻不知如何啟齒,呆了半晌,才道:「蓉兒

,我在這裏,你要打要殺,全憑你就是。」

  黃蓉淒然道:「我幹麼要打你殺你?算咱們白結識了

一場,求求你,別跟著我啦。」郭靖見她始終不肯相諒,

臉色蒼白,叫道:「你要怎麼,才信我對你的心意?」黃

蓉道:「今日你跟我好了,明兒甚麼華箏妹、華箏姊姊一

來,又將我拋在腦後。險非你眼下死了,我才信你的話。



  郭靖胸中熱血上湧,一點頭,轉過身子,大踏步就往

崖邊走去。這正是華山極險處之一,叫做「捨身崖」,這

一躍下去自是粉身碎骨。黃蓉知他性子戇直,只怕說幹就

幹,急忙縱前,一把抓住他背心衣衫,手上一便勁,登足

從他肩頭躍過,站在崖邊,又氣又急,流淚道:「好,我

知道你一點也不體惜我。我隨口說一句氣話,你也不肯輕

易放過。跟你說,你不用這般惱我,乾脆永不見面就是。



  她身子發顫,臉色雪白,憑虛凌空的站在崖邊,就似

一枝白茶花在風中微微幌動。郭靖當時管不住自己,憑著

一股蠻勁,真要湧身往崖下跳落,這會兒卻又怕她失足滑

下,忙道:「你站進來些。」

  黃蓉聽他關懷自己,不禁愈是心酸,哭道:「誰要你

假情假意的說這些話?我在山東生病,沒一個人理會,那

時你就不來瞧我?我給歐陽鋒那老賊撞到了,使盡心機也

逃不脫他掌握,你又不來救我?我媽不要我,她撇下我自

顧自死了。我爹不要我,他也沒來找我。你自然更加不要

我啦!這世上沒一個人要我,沒一個人疼我!」說著連連

頓足,放聲大哭,這些日子來的孤苦傷心,至此方得盡情

一洩。

  郭靖心中萬般憐愛,但覺她說得句句不錯,越聽越是

惱恨自己。一陣風來,黃蓉只覺身上一寒,縮了一縮。郭

靖解下外衣,正要給他她披上,忽聽崖邊喝道:「誰這麼

大膽,竟敢欺悔咱們黃姑娘?」只見一人白鬚長髮,從崖

邊轉了上來,卻是老頑童周伯通。

  郭靖只是凝望著黃蓉,是誰來了,全不理會。黃蓉心

中正沒好氣,喝道:「老頑童,我叫你去殺裘千仞,人頭

呢?」周伯通嘻嘻一笑,沒法交代,只怕她出言怪責,要

想個法兒哄她歡喜,說道:「黃姑娘,誰惹你惱啦?老頑

童替你出氣。」黃蓉向郭靖一指道:「不是他是誰?」

  周伯通一意要討好黃蓉,更不打話,反手一記,順手

一記,拍拍兩下,重重的打了郭靖兩個耳光。郭靖正當神

不守舍之際,毫沒防備,老頑童出手又重,只感到眼前一

黑,雙頰立時紅腫。周伯通道:「黃姑娘,夠了麼?若是

不夠,我給你再打。」

  黃蓉見郭靖兩邊面頰上都腫起了五個紅紅的指印,滿

腔怒意登時化為愛憐,愛憐之情又轉為對周伯通大感惱沁

,嗔道:「我自生他的氣,又關你甚麼事?誰叫你出手打

人了?我叫你去殺裘千仞,幹麼你不聽我吩咐?」

  周伯通伸出了舌頭,縮不回來,尋思:「原來老頑童

拍馬屁拍在馬腳上。」正自狼狽,忽聽身後崖邊兵刃聲響

,隱隱夾著呼化之聲,心想此時不溜,更待何時?當即叫

道:「多半是裘千仞那老兒來了,我這就去殺他。」語音

甫畢,已一溜煙的奔到了崖後。

  若是裘千仞當真趕到,周伯通避之惟恐不及,那敢前

去招惹?那日他與裘千仞、歐陽鋒、郭靖三人在西域石屋

中盲目瞎戰,郭靖與歐陽鋒先後脫身,裘千仞終於他俟機

衝了出去。周伯通仍是緊追不捨。裘千仞被他迫得筋疲力

盡,恚恨交迸,心想自己是武林大幫的幫主,竟然遭此羞

辱,只盼尋個痛快法兒自戕而死,免得落入他的手中慘遭

荼毒,一眼瞥見沙石裏盤著幾條毒蛇。他知道這類蛇劇毒

無比,只要被咬中一口,立時全身麻木,死得最無痛苦,

當即抓起一條,伸指捏住毒蛇七寸,叫道:「周伯通老賊

,你好!」正要將蛇口放向自己手腕,那知周伯通生平怕

極了蛇,大叫一聲,轉身便逃。

  裘千仞一怔,過了半晌,方始會意他原來怕蛇。這一

來,局面立時逆轉,裘千仞左手再捉了一條蛇,大喊大叫

,隨後趕來。周伯通嚇得心膽俱裂,發足狂奔。裘千仞號

稱「鐵掌水上飄」,輕身功夫還在他之上,若非對他心有

忌憚,不敢過份逼近,早已追上。兩人一逃一追,鬧到天

黑,周伯通才得乘機腳身。裘千仞這番追趕其實也是以進

為退,心中只有暗暗好笑,卻不敢當真追逐。第二日周伯

通搶到一匹駿馬,加鞭東歸,只怕給裘千仞追上了。

  黃蓉見周伯通溜走,向郭靖凝望一會,嘆了口氣,低

下頭不再言語。郭靖叫了聲「蓉兒!」黃蓉輕輕「嗯」了

一聲。郭靖欲待說幾句謝罪告饒的話,但自知笨拙,生怕

一句話說錯了,卻又若得她生氣。兩人迎風而立,黃蓉忽

然打了個噴嚏。郭靖本已解下外衣,當即給她披在身上。

黃蓉低下了頭,只不理會。

  猛聽得周伯通哈哈大笑,大叫:「妙極,妙極!」黃

蓉伸出手來,握住了郭靖的手,低聲道:「靖哥哥,咱們

瞧 瞧去。」郭靖喜極而涕,說不出話來。黃蓉伸衣袖給

他去淚水,笑道:「臉上又是眼淚,又是手指印,人家還

道我把你打哭了呢。」

  這麼盈盈一笑,兩人方始言歸於好,經此變故,情意

卻又轉而深了一層。

  兩人手拉著手轉過山崖,只見周伯通抱腹翹足,大是

得意。丘處機按劍侍立在旁。沙通天、彭連虎、靈智上人

、候通海四人或持兵器撲擊,或縮身退避,神態各不相同

,但都似泥塑本彫般動也不動,原來均被周伯通點中了穴

道。

周伯通道:「那時我推下身上泥垢,做成丸藥給你們服下

,你們這幾個臭賊倒也鬼機靈,瞧出無毒,竟然不聽你爺

爺的話,哼哼,今日怎麼樣了?」他雖將這四人制住,但

一時卻想不出處置之法,見靖蓉二人過來,說道:「黃姑

娘,這四個臭賊我送給你罷!」

  黃蓉道:「我要來有甚麼用?哼,你不想殺人,又不

想放人,捉住了臭賊卻沒法使喚,你叫我三聲好姊姊,我

就教你一個乖。」周伯通大喜,連叫三聲:「好姊姊!」

每叫一聲,又加上一個揖。黃蓉抿唬一笑,指著彭連虎道

:「你搜他身上。」周伯通依言搜檢,從彭連虎身上搜出

一枚上生毒針的指環,兩瓶解藥。黃蓉道:「你曾用這針

刺你師姪馬鈺,你在他身上刺幾下罷。」

  彭連虎等耳中聽得清清楚楚,只嚇得魂不附體,苦於

穴道被點,動彈不得,但覺身上連連劇痛,各自已被周伯

通刺了幾下。

  黃蓉道:「解藥在你手裏,你叫他們幹甚麼,瞧他們

敢不敢違抗?」周伯通大喜,側頭一想,從身上又推下許

多污垢,將解藥倒在裏面,搓成一顆顆小丸,交給丘處機

道:「你押這四個臭賊,到終南山重陽宮去幽禁二十年。

他們路上若是乘乘的,就給一丸我的靈丹妙藥,否則讓他

們毒發罷,這叫做自作自受,不用慈悲!」丘處機躬身答

應。黃蓉笑道:「老頑童,你這幾句話倒說得入情入理,

一年不見,你大有長進了啊!」

  周伯通甚是得意,將彭連虎等人穴道解了,說道:「

乞們到重陽宮去,給我安安穩穩的住上二十年,若是誠心

改過,日後還可做個好人。倘若仍不學好,哼哼,我全真

教的道爺們個個是殺人不眨眼、抽筋不皺冒的老手,將你

這四個臭賊做成人肉丸子,大家分來吃了,瞧你們還作得

成甚麼怪?」彭連虎等那敢多說,諾諾連聲。丘處機忍住

了笑,向周伯通行禮作別,仗劍押著四人下山。

  黃蓉笑道:「老頑童,你幾時學會教訓別人了?前面

的話倒還有理,到後來可越說越不成話啦。」

  周伯通仰天大笑,忽見左側高峰白光閃動,顯是兵刃

為日光所映,叫道:「咦,那是甚麼?」靖蓉二人抬起頭

來,閃光卻已不見。周伯通只怕黃蓉追問他裘千仞之事,

說道:「我去瞧瞧。」健步如飛,搶上峰去。

  靖蓉二人都有滿腹言語要說,當下找了一個山洞,互

訴別來之情。這一說直說到日落西山,意猶未盡。郭靖背

囊中帶著乾糧,取出來分與黃蓉。

  她邊吃邊笑,說道:「歐陽鋒那老賊逼我教他九陰真

經,你那篇經文本就寫得顛三倒四,我給他再胡亂一解,

他信以為真,已苦練了幾個月我說這上乘功夫要顛倒來練

,他果真頭下腳上的練功,強自運氣叫周身經脈逆行。這

廝本領也當真不小,已把陰維、陽維、陰蹻、陽蹻四脈練

得順逆自如。若是他全身經脈都逆行起來,不知會怎生模

樣?」說著格格而笑。郭靖也笑道:「怪不得我見他顛倒

行路,這功夫可不易練。」

  黃蓉道:「你到華山來,想是匚爭那『武功天下第一

』的名號了?」郭靖道:「蓉兒,你怎麼又來取笑?我是

要向周大哥請教一個法子,怎生將已會的武功盡數忘卻。

」當下將這些日來自己所思各節一一說了。

  黃蓉側過頭想了一陣,道:「唉,忘了也好。咱倆武

功越練越強,心中卻越來越不快活,反不如小時候甚麼也

不會,倒是沒牽沒掛,無憂無慮。」她那想到一個人年紀

大了,總有許多煩惱,有許多愁苦,與武功高低,殊不相

干。她又道:「聽歐陽鋒說,明日是訥劍之期,我爹爹定

要上山,你既不想爭這第一,那麼咱們怎生想個活兒,助

我爹爹獨冠群雄。」郭靖道:「蓉兒,非是我不聽你言語

,但我想洪恩師為人,實是勝過了你爹爹。」

  黃蓉本來與他偎倚在一起,聽他說自己爹爹不好,一

怒將他推開。郭靖一呆,黃蓉忽然笑道:「嗯,洪恩師待

咱倆原也不錯。這樣罷,咱倆誰也幫,好不好?」郭靖道

:「你爹爹與洪恩師都是光明磊落的君子,若知咱們暗中

設法相助,反不喜歡。」黃蓉道:「好啊,我起心弄鬼,

那就是奸惡小人了?」說著扳起了臉。郭靖道:「糟糕,

我這蠢才,就淨是說錯話,又若你生氣。」不由得漢臉惶

恐之色。

  黃蓉噗哧一笑,道:「往後我不知要生你多少氣呢。

」郭靖不解,搔頭呆望著她。黃蓉道:「若是你當真不再

拋了我,咱倆以後在一起的日子才長呢。我真想不出你會

有多少傻話要說。」郭靖大喜,握住她的雙手,連說:「

我怎麼會拋了你?我怎麼會?」黃蓉道:「人家公主不要

你,你自然只好要我這窮丫頭啦。」

  郭靖給黃蓉這一語引動了心事,想起母親慘死大漠,

黯然不語。此時新月初上,銀光似水,照在兩人身上。黃

蓉見他臉色大有異,知道自己也說錯了話,忙岔開話題道

:「靖哥哥,過去的事誰也別提啦。我跟你在一起,心中

喜歡得緊呢。我讓你親親我的臉,好不?」

  郭靖臉上一紅,竟不敢去親她。黃蓉嫣然一笑,自覺

不好意思,又轉換話題,說道:「你說明日論劍,誰能得

勝?」郭靖道:「那真難說得緊,不知一燈大師來不來?

」黃蓉道:「大師出家遁世,與人無爭,決不會來搶這個

虎名兒。」郭靖點頭道:「我也這麼想。你爹爹、洪恩師

、周九哥、裘千仞、歐陽鋒五人,個個有獨擅技藝。但不

知洪恩師是否已全然康復?是否武功如昔?」說著蹙然有

憂。黃蓉道:「按理說,原是老頑童武功最強,但若他不

使九陰真經上的功夫,卻又不及另外四人了。」

  兩人談談說說,黃蓉漸感疲倦,倚在郭靖懷中睡著了

。郭靖正也有朦朧之意,忽聽腳步聲響,兩個黑影一前一

後的從崖後急奔而出。

  那二人衣襟帶風,奔跑得極是迅捷,看那身形步法,

前一人是老頑童周伯通,後面追的竟是裘千仞。郭靖不知

裘千仞用毒蛇威嚇取勝,不禁大奇,心想在西域時裘千仞

被周大哥逼得亡命而逃,怎麼現下反其道而行之?輕推黃

蓉,在她耳邊低聲道:「你瞧!」

  黃蓉抬起頭來,月光下只見周伯通東奔西竄,始終不

敢站定身子,聽他叫道:「姓裘的老賊,我在這兒伏下捉

蛇的幫手,你還不快逃!」裘千仞笑道:「你當我是三歲

孩兒?」周伯通大叫:「郭兄弟,黃姑娘,快來助我。」

郭靖待要躍出,黃蓉倚在他的懷裏,輕聲道:「別動!」

  周伯通轉了幾個圈子,不見靖蓉二人出來,叫道:「

臭小子,鬼丫頭,再不出來,我可要罵你們十八代祖宗啦

。」黃蓉站起身子,笑道:「我偏不出來,你有本事就罵

。」周伯通見裘千仞雙手各握一條昂頭吐舌的毒蛇,嚇得

腳都軟了,央求道:「黃姑娘,快來,快來,我罵自己周

家十八代祖宗如何?」

  裘千仞見靖蓉二人候在一邊,心中暗暗吃驚,尋思須

得乘早溜走,否則這三人合力,自己決討不了好去,一到

明日正午,那是單打獨鬥的爭雄賭勝,就不怕他們了,當

下雙足一點,猛竄而前,舉起毒蛇往周伯通臉上挨去。

  周伯通揮袖急擋,向旁閃避,突然間頭頂一聲輕響,

只覺頸中一下冰涼,一個活東西從衣領中鑽到了背後,在

衣服內亂蹦亂跳,又滑又膩。這一下他嚇得魂不附體,大

叫:「死啦,死啦!」又不敢伸手到衣內去將毒蛇掏出來

,只是狂奔翻躍,忽覺那蛇似乎在背心上咬了一口,心想

這番再也沒命了,全身發麻,委頓在地。靖蓉兩人大驚,

一齊飛步來救。

  裘千仞見周伯通突然狼狽不堪,大感詫異,正要尋路

下山,猛見樹叢中走出一個黑影,冷冷的道:「裘老賊,

今日你再也逃不走啦。」這人背向月光,面目無法看清,

裘千仞心中一凜,喝道:「你是誰?」

  周伯通迷迷糊糊的縮在地下,只道正在走向陰曹地府

,忽覺一人扶起了他,說道:「周老爺子,別怕,那不是

蛇。」周伯通一楞,急忙站起,只覺背上那冰冷之物又在

亂跳,不禁尖聲狂呼:「又在咬我啦,是蛇,是蛇!」那

人道:「是金娃娃,不是蛇。」

  這時靖蓉二人已看清那人容貌,卻是一燈大師座下漁

樵耕讀四大弟子之一的漁人,只見他伸手探入周伯通項後

衣領,抓了一條金娃娃出來。原來他在華山山溪中見到一

對金娃娃,捉住了放在懷中,卻給一條溜了出來,爬上了

樹,無巧不巧,正好跌入了周伯通衣領。那金娃其實不會

咬人,可是周伯通一心念著毒蛇,認定這冰涼滑膩之物在

自己背心猛咬射毒,若是那漁人再遲來一步,只怕他要嚇

得暈過去了。

  周伯通睜開眼來,見到那漁人,此時驚魂未定,只覺

眼前之中曾經見過,卻想不起是誰,一回頭,猛見裘千仞

不住倒退,一個黑影正向他慢慢逼近。周伯通微一定神,

只驚得魂飛魄散,看清楚這黑影正是大理國皇宮中的劉貴

妃瑛姑。

  裘千仞本以為當今之世,只周伯通的武功高過自己,

若以毒蛇將他驚走,次日比武,大有獨魁群雄之望,不料

在這論劍前夕瑛姑斗然出現。那日青龍灘上,他曾見她發

瘋蠻打,心想若被這瘋婆抓住,不敵環伺在旁,定然性命

不保,祇聽她嘶啞著嗓子叫道:「還我兒子的命來!」裘

千仞心中一凜,暗想當年自己喬裝改扮,夜入皇宮傷她孩

子,原意是要段皇爺耗費功力,那知他竟忍心不加救治,

只是不知怎的被她窺破了真相?當下強笑道:「瘋婆子,

你儘纏著我幹麼?」

  瑛姑叫道:「還我兒子的命來!」裘千仞道:「甚麼

兒子不兒子?你兒子喪命,跟我有甚相干?」瑛姑道:「

哼,那晚上我沒瞧見你面貌,可記得你的笑聲。你再笑一

下!笑啊,笑啊!」

  裘千仞見她雙手伸出,隨時能撲上來抱住自己,當下

又退了兩步,突然身子微側,左掌在右掌上一拍,右當斜

飛而出,直擊瑛姑小腹。這是他鐵掌功的十三絕招之一,

叫作「陰陽歸一」,最是猛惡無比。瑛姑知道厲害,正要

用泥鰍功化開,那知敵招來得奇快,自己腳步尚未移動,

他手掌距身已不及半尺。

  瑛姑心中一痛,自知報仇無望,拚著受他這一掌,縱

上去要抱著他身子滾下山谷去同歸於盡,忽然間一股拳風

從耳畔擦過,竟是刮面如刀。裘千仞這一掌未及打實,急

忙縮回手臂,架開了從旁襲來的一拳,怒道:「老頑童,

你又來啦。」卻是周伯通見瑛姑勢危,施展九陰真經中的

上乘功夫,解開了他這鐵掌絕招。

  周伯通不敢直視瑛姑,背向著他,說道:「瑛姑,你

不是這老兒的對手,快快走罷。我去也!」正欲飛下山,

瑛姑叫道:「周伯通,你怎不給你兒子報仇?」周伯通一

楞,道:「甚麼,我的兒子?」瑛姑道:「正是,殺你兒

子的,就是這裘千仞。」

  周伯通尚不知自己與瑛姑歡好數日,道已生下一子,

心中迷迷糊糊,一時難解,回過頭來,卻見瑛姑身旁多了

數人,除郭靖、黃蓉外,一燈大師與他四弟子都站在自己

背後。

  此時裘千仞離崖邊已不及三尺,眼見身前個個都是勁

敵,形勢之險,實是生平未遇,當下雙掌一拍,昂然道:

「我上華山,為的是爭武功天下第一的名號。哼哼,你們

竟想合力傷我,好先去了一個勁敵,這等奸惡行徑,虧你

們幹得出來。」

  周人白通心想這廝的話倒也有幾分在理,說道:「好

,那麼待明日論劍之後,再取你的狗命。」瑛姑卻厲聲叫

道:「死冤家,我怎能等到明日?」黃蓉也道:「老頑童

,跟信義之人講信義,跟奸誠之中就講奸詐。現下是擺明

了幾個打他一個,瞧他又怎奈何得咱們?」

  裘千仞臉色慘白,眼見凶多吉少,忽然間情急智生,

叫道:「你們憑甚麼殺我?」那書生道:「你作惡多端,

人人得而誅之。」裘千仞仰天打個哈哈,說道:「若論動

武,你們恃眾欺寡,我獨個兒不是對手。可是說到是非善

惡,嘿嘿,裘千仞孤身在此,那一位生平沒殺過人、沒犯

過惡行的,就請上來動手。在下引頸就死,皺一皺眉頭的

也不算好漢子。」

  一燈大師長嘆一聲,首先退後,盤膝低頭而坐。各人

給裘千仞這句話擠兌住了。分別想到自己一生之中所犯的

過失。漁樵耕讀四人當年在大理國為大臣時都曾殺過人,

雖說是秉公行事,但終不不免有所差錯。周伯通與瑛姑對

望一眼,想起生平恨事,各自內心有愧。郭靖西征之時戰

陣中殺人不少,本就在自恨自咎。黃蓉想起近年來累得父

親擔憂,大是不孝,至於欺騙作弄別人之事,更是屈指難

數。

  裘千仞幾句話將眾人說得啞口無言,心想良機莫失,

大踏步向郭靖走去。眼見他側身避讓,裘千仞足上使勁,

正要竄出,突然山石後飛出一根竹棒,迎面劈到。

  這一棒來得突兀之極,裘千仞左掌飛起,正待翻腕帶

往棒端,那知這棒連戳三下,竟在霎時之間分點他胸口三

處大穴。裘千仞大驚,但見竹棒來勢如風,擋無可擋,閃

無可閃,只得又退回崖邊。山石後一條黑影身隨棒至,站

在當地。郭靖蓉蓉齊叫:「師父!」正是九指神丐洪七公

到了。

  裘千仞罵道:「臭叫化,你也來多事,論劍之期還沒

到啊。」洪七公道:「我是來鋤奸,誰跟你論劍?」裘千

仞道:「好,大英雄大俠士,我是奸徒,你是從來沒作過

壞事的大大好人。」洪七公道:「不錯。老叫化一生殺過

二百三十一人,這二百三十一人個個都是惡徒,若非貪官

污吏、土豪惡霸,就是大奸巨惡、負義薄倖之輩。老叫化

貪飲貪食,可是生平從來沒殺過一個好人。」裘千仞,你

是第二百三十二人!」

  這番話大義凜然,裘千仞聽了不禁氣為之奪。

  洪七公又道:「裘千仞,你鐵掌幫上代幫主上官劍南

何等英雄,一生盡忠報國,死而後已。你師父又何嘗不是

一條鐵錚錚的好漢子?你接你師父當了幫主,卻去與金人

勾結,通敵賣國,死了有何面目去見上官幫主和你師父?

」你上得華山來,妄想爭那武功天下第一的榮號,莫說你

武功未必能獨魁群雄,縱然是當世無敵,天下英雄能服你

這賣國奸徒麼?」

  這番話只把裘千仞聽得如痴如呆,數十年來往事,一

一湧向心頭,想起師父素日的教誨,後來自己接任鐵掌幫

幫主,師父在病榻上傳授幫規遺訓,諄諄告誡該當如何愛

國為民,那知自己年歲漸長,武功漸強,越來越與本幫當

日忠義報國、殺敵禦侮的宗旨相違。陷溺漸深,幫眾流日

濫,忠義之輩潔身引去,奸惡之徒蠪聚群集,竟把大好的

一個鐵掌幫變成了藏垢納污、為非作歹的盜窟邪藪。一抬

頭,只見明月在天,低下頭來,見洪七公一對眸子凜然生

威的盯住自己,猛然間天良發現,但覺一生行事,無一而

非傷天害理,不禁全身冷汗如雨,嘆道:「洪幫主,你教

訓得是。」轉過身來,湧身便往崖下躍去。

  洪七公手持竹棒,只防他羞愧之餘,忽施突擊,此人

武功非同小可,這一出手必是極厲害的絕招,萬料不到他

竟會忽圖自盡。正自錯愕,忽然身旁恢影一閃,一燈大師

身子已移到了崖邊,他本來盤膝而坐,這時仍然盤膝坐著

,左臂伸出,攬住裘千仞雙腳,硬生生將他拉了回來。說

道:「善哉,善哉!苦海無邊,回頭是岸,你既已痛悔前

非,重新為人尚自不遲。」

  裘千仞放聲大哭,向一燈跪倒,心中有千言萬語,卻

一句也說不出來。瑛姑見他背向自己,正是復仇良機,從

懷中取出利刃,猛往他背心插落。

  周伯通道:「且慢!」伸手在她手腕上一架。瑛姑大

怒,厲聲道:「你幹甚麼?」周伯通自她出現,一直膽戰

心驚,被她這麼迎面一喝,叫聲:「啊喲1」轉身急向山

下奔去。瑛姑道:「你到那裏去?」隨後趕來。周伯通大

叫:「我肚子痛,要拉屎。」瑛姑微微一怔,不加理會,

仍是發足急追。周伯通大驚,又叫:「啊喲,不好啦。我

褲子上全是屎,臭死啦,你別來。」瑛姑尋了他二十年,

心想這次再給他走脫,此後再無相見之期,不理他拉屎是

真是假,只是追趕。周伯通聽腳步聲近,嚇得魂飛天外,

本來他口叫拉屎是假,只盼將瑛姑嚇得不敢走近,自己就

可乘機溜走,那知惶急之下,大叫一聲,當真是屎尿齊流



  郭靖與黃蓉見這對冤家越奔越遠,終於先後轉過了山

崖,均感好笑,回過頭來,只見一燈大師在裘千仞耳邊低

聲說話,裘千仞不住點頭。一燈說了良久,站起身來,道

:「走罷!」靖蓉二人急忙上前拜見,又與漁樵耕讀四人

點首為禮。

  一燈伸手撫了撫兩人頭頂,臉現笑容,神色甚是慈祥

,向洪七公道:「七兄,故人無恙,英風勝昔,又收得兩

位賢徒,當真可喜可賀。」洪七公躬身道:「大師安好。

」一燈微笑道:「山高水長,後會有期。」雙手合十行了

一禮,轉身便走。洪七公叫道:「明日論劍啊,大師怎麼

就走了?」

  一燈轉過身來,笑道:「想老納乃方外閒人,怎敢再

與天下英雄比肩爭先?老納今日來此,為的是要化解這一

場糾纏二十年的冤孽,幸喜功德圓滿。七兄,當世豪傑拾

你更有其誰?你又何必自謙?」說著又合十行禮,攜著裘

千仞的手,逕自下山去了。大理四大弟子齊向洪七公躬身

下拜,跟著師父而去。

  那書生經過黃蓉身邊,見她暈生雙頰、喜透眉間,笑

吟道:「隰有萇楚,猗灘其枝!」黃蓉聽他取笑自己,也

吟道:「鶪棲於塒,日之夕矣。」那書生哈哈大笑,一揖

而別。

  郭靖聽得莫名其妙,問道:「蓉兒,這又是甚麼梵語

麼?」黃蓉笑道:「不,這是詩經上的話。」郭靖聽說他

們是對答詩文,也就不再追問。黃蓉笑吟吟的瞧著他,心

想:「這位狀元公倒也聰明,猜到了我的心事。他引的那

兩句詩經,下面有『樂子之無知,樂子之無家,樂子之無

室』三句,本是少女愛慕一個未昏男子的情歌,用在靖哥

哥身上,倒也十分合適,說他這個冒冒失失的傻小子,還

沒成家娶妻,我很是歡喜。」想到此處,突然輕輕叫聲:

「啊喲!」郭靖忙問:「怎麼?」黃蓉微笑道:「我引這

兩句詩經,下面接著是『羊牛下來,羊牛下括』,說是時

候不早,羊與牛下山坡回羊圈、牛欄去啦,本是罵狀元公

為牲畜。但這可將一燈大師也一併罵進去啦!」

  郭靖也不去理會她這些不打緊的機鋒嘲謔,心中只是

想著適才洪七公斥罵裘千仞的一番言語,這些日來苦惱他

折磨他的重重疑團,由此片言而解,豁然有悟:「師父說

他生平殺過二百三十一人,但這二百三十一人個個都是惡

徒。只要不殺錯一個好人,那就是問心無愧。瞧師父指斥

裘千仞之時,何等神威凜凜。這裘千仞的武功未必就在師

父之下,只因邪不勝正,氣勢就先沮了。只要我將一身武

功用於仗義為善,又何須將功夫拋棄忘卻?」這番道理其

實極是平易淺白,丘處機也曾跟他說過,只是他對丘處機

並不如何信服,而他隨成吉思汗西征,眼見屠戮之慘,戰

陣之酷,生民之苦,母親又慘死刀下,心中對刀兵征戰大

是憎惡,方有這番苦思默想。但經此一反一覆,他為善之

心卻是更堅一層了。

  靖蓉二人上前拜見師父,互道別來之情。原來洪七公

隨黃藥師同赴桃花島養傷,以九陰真經總綱中所載上乘內

功自通經脈,經半年而內傷痊愈,又半年而神功盡復。黃

藥師因掛念女兒,待他勢一愈,即行北上尋女。洪七公反

而離島較遲,他日前曾與魯有腳相遇,因而於靖蓉二人之

事已得知大略。

  三人談了一陣,郭靖道:「師父,你休息一會罷,天

將破曉,待會論劍比武,用勁必多。」洪七公笑道:「我

年紀越老,好勝之心卻是越強,想到即將東邪西毒過招,

心中竟然惴惴不安,說來大是好笑。蓉兒,你爹爹近年來

武功大進,你倒猜猜,待會比武,你爹爹和你師父兩人,

到底是誰強誰弱?」

  黃蓉道:「你老人家的武功和我爹爹向來難分上下,

可是現下你會了九陰神功,我爹爹怎麼還是你的對手?待

會見到爹爹,我就跟他說乾脆別比了,早些兒回桃花島是

正經。」

  洪七公聽她語氣之中有些古怪,微一沈吟,已明白了

她心意,哈哈大笑,說道:「你不用跟我繞彎兒說話,九

陰神功是你們倆的,你就是不激我,老叫化也不會老著臉

皮使將出來。待會和黃老邪比武,我只用原來的武功就是

。」

  黃蓉正要他說這句話,笑道:「師父,若是你輸在我

爹爹手裏,我燒一百樣菜肴給你吃,教你贏了固然喜歡,

輸了卻也開心。」洪七公吞了一口饞涎,哼了一聲,道:

「你這女孩兒心地不好,又是激將,又是行賄,刁鑽古怪

,一心就盼自己爹爹得勝。黃蓉一笑,尚未答話,洪七公

忽然站起身來,指著黃蓉身後叫道:「老毒物,你到得好

早啊!」

  郭靖與黃蓉急忙躍起,站在洪七公身旁,回過頭來,

只見歐陽鋒高高的身軀站在當地。他悄沒聲的忽爾掩至,

兩人竟沒知覺,都是大為驚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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