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八回 錦囊密令
郭靖陪了丘處機與他門下十八名弟子李志常、尹志平
、夏志誠、于志可、張志素、王志明、未德方等辭出。來
到宮外,只見黃蓉與魯、簡、梁三長老以及千餘名丐幫幫
眾,都騎了馬候在宮外。
眼見郭靖出宮,黃蓉拍馬迎上,笑問:「沒事嗎?」
郭靖笑道:「運氣不錯,剛碰著丘道長到來,大汗心情正
好。」黃蓉向丘處機行禮見過,對郭靖道:「我怕大汗發
怒要殺你,領人在這裏相救。大汗怎麼說?答應了你辭婚
麼?」郭靖躊躇半晌,道:「我沒辭婚。」黃蓉一怔,道
:「為甚麼?」郭靖道:「蓉兒你千萬別生氣,因為....
」剛說到這裏,華箏公主從宮中奔出,大聲叫道:「郭靖
哥哥。」
黃蓉見到是她,臉上登時變色,立即下馬,閃在一旁
。郭靖待要對她解釋,華箏卻拉住了他手,說道:「你想
不到我 會來罷?你見到我高不高興?」郭靖點點頭,轉
頭尋黃謇時,卻已人影不見。
華箏一心在郭靖身上,並未見到黃蓉,拉著他手,咭
咭呱呱的訴說別來相思之情。郭靖暗暗叫苦:「蓉兒必道
我見到華箏妹子,這才不肯向大汗辭婚。」華箏所說的話
,他竟一句也沒有聽進耳裏。華箏說了一會,見他呆呆出
神,嗔道:「你怎麼啦?我大老遠的趕來瞧你,你理也不
理人家?」
郭靖道:「妹子,我掛念著一件要事,先得去瞧瞧,
回頭再跟你說話。」囑咐親兵款待丘處機,逕行奔回營房
去找黃蓉。親兵說道:「黃姑娘回來拿了一幅畫,出東門
去了。」郭靖驚問:「甚麼畫?」那親兵道:「就是駙馬
爺常常瞧的那幅。」郭靖更驚,心想:「她將這畫拿去,
顯是跟我決絕了。我甚麼都不顧啦,隨她南下便是。」匆
匆留了字條給丘處機,跨上小紅馬出城追去。
那小紅馬腳力好快,郭靖生怕找不著黃蓉,心中焦急,
更是不住的催促,轉眼之間,已奔出數十里,城郊人馬雜
沓,屍骸縱橫,一到數十里外,放眼佰見一片茫茫白雪,
雪地裏卻有一道馬蹄印筆直向東。郭靖心中甚喜:「小紅
馬腳力之快,天下無雙,再過片刻,必可追蓉兒。我和她
同去接了母親,一齊南歸。華箏妹子縱然怪我,那也顧不
得了。」
又奔出十餘里,只見馬蹄印轉而向北,蹄印之旁突然
多了一道行人的足印。這足印甚是奇特,雙腳之間相距幾
有四尺,步子邁得如此之大,而 落地卻輕,只陷了雪中
數寸。郭靖吃了一驚:「這人輕身功夫好生厲害。」隨即
想到:「左近除歐陽鋒外,更無旁人有此功夫,難道他在
追趕蓉兒?」
想到此處,雖在寒風之下,不由得全身出汗。那小紅
馬甚通靈性,知道主人追蹤蹄印,不待郭靖控韁指示,順
著蹄印一路奔了下去。只見那足印始終是在蹄印之旁,但
數里之後,這一對印痕在雪地中忽爾折西,忽爾轉南,彎
來繞去,竟無一段路是直行的。郭靖心道:「蓉兒必是發
現歐陽鋒在後追趕,故意繞道。但雪中蹄痕顯然,極易追
蹤,老毒物自是緊追不捨。」
又馳出十餘里,蹄印與足印突然與另外一道蹄印足形
重疊交叉。郭靖下馬察看,瞧出一道在先,一道在後,望
著雪地中遠遠伸出去的兩道印痕,斗然醒悟:「蓉兒使出
她爹爹的奇門之術,故意東繞西轉的迷感歐陽鋒,教他兜
了一陣,又回上老路。」
他躍上馬背,心中又喜又憂,喜的是歐陽鋒多半再也
追不上黃謇,憂的是蹄印雜亂,自己卻也失了追尋她的線
索,站在雪地中呆了一陣,心想:「蓉兒繞來繞去,終突
是要東歸,我只是向東追去便了。」躍上馬背,認明了方
位,逕向東行。奔馳良久,果然足印再現,接著又見遠處
青天與雪地相交之處有個人影。
郭靖縱馬趕去,遠遠望見那人正是歐陽鋒。這時歐陽
鋒也已認出郭靖,叫道:「快來,黃姑娘陷進沙裏去啦。
」
郭靖大吃一驚,雙腿一夾,小紅馬如箭般疾衝而前。
待離歐陽鋒數十丈處,只感到馬蹄忽沈,踏到的不再是堅
實硬地,似乎白雪之下是一片泥沼。小紅馬也知不妙,急
忙拔足斜著奔出,再繞彎奔到臨近,只見歐陽鋒繞著一株
小樹急轉圈子,片刻不停。郭靖大奇:「他在鬧甚麼玄虛
?」一勒韁繩,要待駐馬相詢,那知小紅馬竟不停步,疾
衝奔去,隨又轉回。
郭靖隨即醒悟:「原來地下是沼澤軟泥,一停足立即
陷下。」轉念一想,不由得大驚:「莫非蓉兒闖到了這裏
?」向歐陽鋒叫道:「黃姑娘呢?」歐陽鋒足不停步的奔
馳來去,叫道:「我跟著她馬蹄足印一路追來,到了這裏
,就沒了蹤跡。你瞧!」說著伸手向樹上一指。
郭靖縱馬過去,只見樹枝上套著一個黃澄澄的圈子。
小紅馬從樹旁擦身馳過,郭靖手一伸,拿起圈子,正是黃
蓉束髮的金環。他一顆心幾乎要從腔子中跳了出來,圈轉
馬頭,向東直奔,馳出里許,只見雪地裏一物熠熠生光。
他從馬背上俯下身來,長臂捨起,卻是黃蓉襟頭常佩的一
朵金鑲珠花。他更是焦急,大叫:「蓉兒,蓉兒,你在那
裏?」極目遠望,白茫茫的一片無邊無際,沒見一個移動
的黑點,又奔出數里,左首雪地裏鋪著一件黑貂裘,正是
當日在張家口自己所贈的。
他令小紅馬繞著貂裘急兜圈子,大叫:「蓉兒!」聲
音從雪地上遠遠傳送出去,附近並無山峰,竟連回音也無
一聲。郭靖大急,幾欲哭出聲來。
過了片刻,歐陽鋒也跟著來了,叫道:「我要上馬歇
歇,咱們一塊尋黃姑娘去。」郭靖怒道:「若不是你追趕
,她怎會奔到這沼澤之中?」雙腿一夾,小紅馬急竄而出
。
歐陽鋒大怒,身子三起三落,已躍到小紅馬身後,伸
手來抓馬尾。郭靖沒料想他來得如此迅捷,一招「神龍擺
尾」,右掌向後拍出,與歐陽鋒手當相交,兩人都是出了
全力。郭靖被歐陽鋒掌力一推,身子竟離鞍飛起,幸好紅
馬向前直奔,他左掌伸出,按在馬臀,借力又上了馬背。
歐陽鋒卻向後倒退了兩步,由於郭靖這一推之力,落
腳重了,左腳竟深陷入泥,直沒至膝。歐陽鋒大驚,知道
在這流沙沼澤之地,左腳陷了,若是用力上拔提出左腳,
必致將右腳陷入泥中,如此愈陷愈深,任你有天大本事也
是難以腳身。情急之下橫身倒臥,著地滾轉,同時右腳用
力向空中踢出,一招「連環怨鴦腿」,憑著右腳這一踼之
勢,左足跟著上踢,泥沙飛濺,已從陷坑中拔出。
他翻身站起,只聽得郭靖大叫「蓉兒,蓉兒!」一人
一騎,己在里許之外,遙見小紅馬跑得甚是穩實,看來已
走出沼澤,當下跟著蹄印向前疾追,愈跑足下愈是鬆軟,
似乎起初尚是沼澤邊緣,現下已踏入了中心。他連著了郭
靖三次道兒,最後一次在數十萬人之前身露體,狼狽不堪
,旁人佩服他武藝高強,他自己卻認為是生平的奇恥大辱
。此時與郭靖單身相逢,好歹也要報了此仇,縱冒奇險,
也是不肯放過這個良機,何況黃蓉生死未知,快決不能就
此罷休,當下施展輕功,提氣直追。
這番輕功施展開來,數里之內,當真疾逾奔馬。郭靖
聽得背後踏雪之聲,猛回頭,只見歐陽鋒離馬尾已不過數
丈,一驚之下,急忙催馬。
一人一騎,頃刻間奔出十多里路。郭靖仍是不住呼叫
:「蓉兒!」但眼見天色漸暗,黃蓉出現的機緣愈來愈是
渺茫,他呼喊聲自粗嗄而嘶啞,自哽咽而變成哭叫。小紅
馬早知危險,足底愈軟,起步愈快,到得後來竟是四蹄如
飛,猶似凌空御風一般。汗血寶馬這般風馳電掣般全速而
行,歐陽鋒輕功再好,時刻一長,終於呼吸迫促,腿勁消
減,腳步漸漸慢了下來。小紅馬身上也是大汗淋漓,一點
點的紅色汗珠濺在雪地上,鮮艷之極,顆顆蹄印之旁,宛
如開了朵朵櫻花。
待馳到天色全黑,紅馬已奔出沼澤,早把歐陽鋒拋得
不知去向。郭靖心想:「蓉兒的坐騎無此神駿,跑不到半
里,就會陷在沼澤中動彈不得。我寧教性命不在,也要設
法救他。」他明知黃蓉此時失蹤己久,若是陷在泥沙之中
,縱然救起,也已返魂無術,這麼想也只是自行寬慰而已
。他下馬讓紅馬稍息片刻,撫著馬背叫道:「馬兒啊馬兒
,今日休嫌辛苦,須得拚著命兒再走一遭。」
他躍上馬鞍,勒馬回頭。小紅馬害怕,不肯再踏入軟
泥,但在郭靖不住催促之下,終於一聲長嘶,潑剌剌放開
四蹄,重回沼澤。牠知前途尚遠,大振神威,越奔越快。
正急行間,猛聽得歐陽鋒叫道:「救命,救命。」郭
靖馳馬過去,白雪反射微光下只見他大半個身子已陷入泥
中,雙手高舉,在空中亂抓亂舞,眼見泥沙慢慢上升,已
然齊胸,一抵口鼻,不免窒息斃命。
郭靖見他這副慘狀,想起黃蓉臨難之際亦必如此,胸
中熱血上湧,幾乎要躍下馬來,自陷泥中。歐陽鋒叫道:
「快救人哪!」郭靖切齒道:「你害死我恩師,又害死了
黃姑娘,要我相救,再也休想。」歐陽鋒厲聲道:「咱們
曾擊掌為誓,你須饒我三次。這次是第三次,難道你丕顧
信義了?」郭靖垂淚道:「黃姑娘已不在人世,咱們的盟
約還有何用處?」
歐陽鋒破口大罵。郭靖不再理他,縱馬走開。奔出數
十丈,聽得他慘厲的呼聲遠遠傳來,心下終是不,忍嘆了
口氣,回馬過來,見泥沙已陷到他頸邊。郭靖道:「我救
你便是。但馬上騎了兩人,馬身吃重,勢必陷入泥沼。」
歐陽鋒道:「你用繩子拖我。」郭靖未攜帶繩索,轉令間
解下長衣,執住一端,縱馬馳過他身旁。歐陽鋒伸手拉住
長衣的另一端,郭靖雙腿一夾,大喝一聲。小紅馬奮力前
衝,波的一聲響,將歐陽鋒從軟沙之中直拔出來,在雪地
裏拖曳而行。
若是向東,不久即可脫出沼澤,但郭靖懸念黃蓉,豈
肯就此罷休?當下縱馬西馳。歐陽鋒仰天臥在雪上,飛速
滑行,乘機喘息運氣。小紅馬駸駸騑騑,奔勝駿發,天未
大明,又已馳過沼澤,只見雪地裏蹄印點點,正是黃蓉來
時的蹤跡,可是印在人亡,香魂何處?郭靖躍下馬來,望
著蹄印呆呆出神。
他心裏傷痛,竟忘了大敵在後,站在雪地裏左手牽著
馬韁,右手挽了貂裘,極目遠眺,心搖神馳,突覺背上微
微一觸,待得驚覺急欲回身,只覺歐陽鋒的手掌已按在自
己背心「陶道穴」上。歐陽鋒那日從沙坑中鑽出,也是被
郭靖如此制住,此時即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不禁
樂得哈哈大笑。
郭靖哀傷之餘,早將性命置之度外,淡然道:「你要
殺便殺,咱們可不曾立約要你饒我。」歐陽鋒一怔,他本
想將郭靖盡情折辱一番,然後殺死,那知他竟無求生之想
,當即了然:「這傻小子和那丫頭情義深重,我若殺他,
倒隊了他殉情的心願。」轉念又想:「那丫頭既己陷死沙
中,倒要著落在他身上譯解經文。」當下提著郭靖手膀,
躍上馬背,兩人並騎,向著南邊山谷中馳去。
行到巳牌時分,見大道旁有個村落。歐陽鋒縱馬進村
,但見遍地都是屍骸,天時寒冷,屍身盡皆完好,死時慘
狀未變,自是被蒙古大軍經過時所害的了。歐陽鋒大叫數
聲,村中靜悄悄地竟無一人,只有幾十頭牛羊高鳴相和。
歐陽鋒大喜,押著郭靖走進一間石屋,說道:「你現下為
我所擒,我也不來殺你。只要打得過我,你就可出去。」
說著去牽了一條羊來宰了,在廚下煮熱。
郭靖望著他得意的神情,越看越是憤恨。歐陽鋒拋一
隻熟羊腿給他,說道:「等你吃飽了,咱們就打。」郭靖
怒道:「要打便打,有甚麼飽不飽的?」飛身而起,劈面
就是一掌。歐陽鋒舉手擋開,回了一拳。頃刻之間,兩人
在石屋之間打得桌翻蹬倒。
拆了三十餘招,郭靖究竟功力不及,被歐陽鋒搶上半
步,右掌抹到了腋下。郭靖難以閃避,只得停手待斃,那
知歐陽鋒竟不發勁,笑道:「今日到此為止,你練幾招真
經上的功夫,明日再跟你打過。」
郭靖「呸」了一聲,坐在一張翻轉的蹬上,拾起羊腿
便咬,心道:「他有心要學真經功夫的訣竅,盼我演將出
來,便可從旁觀摩,我偏不上當。他要殺我,就讓他殺好
了.... 嗯, 他剛才這一抹,我該當如何拆解?」遍思所
學的諸般拳術掌法,並無一招可以破解,卻想起真經上載
得有一門「飛絮勁」的巧勁,似可將他這一抹化於無形。
他心想:「我自行練功,他要學也學不去。」當下將
一雙羊腿吃得乾乾淨 淨,盤膝坐在地下,想著經中所術
口訣,依法條習。他自練成「易筋鍛骨篇」後,基礎紮穩
,又得一燈大師傳授,經中要旨早已了然於胸,如「飛絮
勁」這等功夫只是末節,用不到兩個時辰,已然練就,斜
眼看歐陽鋒時,見他也坐著用功,當下叫道:「看招!」
身未站直,已揮掌劈將過去。
歐陽鋒迴掌相迎,鬥到分際,他依樣葫蘆又是伸掌抹
到了郭靖腋下。突覺手掌一滑,斜在一旁,身子不由自主
的微微前傾,郭靖左掌已順勢向他頸中斬落。歐陽鋒又驚
又喜,索性加力前衝,避過了這一招斬勢,迴身叫道:「
好功夫,這是經中的麼?叫甚麼名字?」郭靖道:「沙察
以推,愛末琴兒。」歐陽鋒一怔,隨即想到這是經中的古
怪文字,心想:「這傻子一股牛勁,只可巧計詐取,硬逼
無用。」掌勢一變,又和他鬥在一起。
兩人纏鬥不休,郭靖一到輸了,便即住手,另練新招
。當晚郭 靖坦然而臥,歐陽鋒卻是提心吊膽,既害怕半
夜偷襲,又死他乘黑逃走。
兩人如此在石屋中一住月餘,將村中的牛羊幾乎吃了
一半。這一個多月之中,倒似歐陽鋒硬逼郭靖練功。歐陽
鋒武學深遂,瞧著郭靖練功前後的差別,也悟到了不少經
中要旨,但以之與所得的經文參究印證,卻又全然難以貫
通。他越想越是不解,便逼得郭靖越緊,這麼一來,郭靖
的功夫在這月餘之中竟然突飛猛晉。歐陽鋒不由得暗暗發
愁:「如此下去,我尚未參透真經要義,打起來卻要不是
這傻小子的對手了。」
郭靖初幾日滿腔憤恨,打到後來,更激起了克敵制勝
之念,決意和他拚鬥到底,終究要憑真功夫殺了他才罷,
明知此事極難,卻是毫不氣餒,怒火稍抑,堅毅愈增。這
一日他在村中死屍身畔拾到一柄鐵劍,便即苦練兵刃,使
劍與歐陽鋒的木杖過招。歐陽鋒本使蛇杖,當日與洪七公
舟中搏鬥,蛇杖沈入大海,後來另鑄鋼杖,纏上怪蛇,被
果凍柱後又被魯有腳收了毀去。現下所用的只是一根尋常
木棍,更無怪蛇助威,然而招術奇幻、變化無窮,累次將
郭靖的鐵劍震飛,若是杖上有蛇,郭靖自是更難抵擋了。
耳聽得成吉思汗的大軍東歸,人喧馬嘶,數日不絕,兩
人激鬥正酣,於此毫不理會。這一晚大軍過完,耳邊一片
清靜。郭靖挺劍而立,心想:「今晚雖然不能勝你,但你
的木杖卻無論如何震不掉我的劍了。」他急欲一試練成的
新招,靜候敵手先攻,忽聽得屋外有人喝道:「好奸賊,
往那裏逃?」清清楚楚是老頑童周伯通的口音。
歐陽鋒與郭靖相顧愕然,均想:「怎麼他萬里迢迢的
也到西域來啦?」兩人正欲說話,只聽得腳步聲響,兩個
人一先一後的奔近石屋。村中房屋不少,可是僅這石屋中
點著燈火。歐陽鋒左手揮處,一股勁氣飛出,將燈滅了。
就在此時,大門呀的一聲推開,一人奔了進來,後面那人
跟著追進,自是周伯通了。
聽這兩人的腳步聲都是輕捷異常,前面這人的武功竟
似不在周伯通之下。歐陽鋒大是驚疑:「此人居然能逃得
過老頑童之手,當世之間,有此本領的屈指可數。若是黃
藥師或洪七公,老毒物可大大不妙。」當即籌思脫身之計
。
只聽得面那人縱身躍起,坐在樑上。周伯通笑道:「
你跟我捉迷藏,老頑童最是開心不過,可別再讓你溜出去
了。」黑暗中只聽他掩上大門,搬起門邊的大石撐在門後
,叫道:「喂,臭賊,你在那裏?」一邊說,一邊走來走
去摸索。郭靖正想出聲指點他敵人是在樑上,周伯通突然
高躍,哈哈大笑,猛往樑上那人抓去。原來他早聽到那人
上樑,故意在屋角裏東西摸索,教敵人不加提防,然後突
施襲擊。
樑上那人也是好生了得,不等他手指抓到,已一個觔
斗翻下,蹲在北首。周伯通嘴裏胡說八道,心中對他卻也
甚是忌憚,留神傾聽那人所在,不敢貿然逼近。靜夜之中
,他依稀聽到有三個人呼吸之聲,心想這屋中燈火嘎然而
滅,果然有人,只是幹麼不作聲,想是嚇得怕了,於是叫
道:「主人別慌,我是來拿一個小賊,捉著馬上出去。」
他想常人喘氣粗重,內功精湛之中呼吸緩而長,輕而沈,
稍加留心,極易分辨。那知側耳聽去,東西北三面三人個
個呼吸低緩。周伯通一驚非小,叫道:「好賊子,原來在
這裏伏下了幫手。」
郭靖本待開言招呼,轉念一想:「歐陽鋒窺伺在旁,
周大哥所追的也是個勁敵,我且不表露身分,俟機助他的
為是。」
周伯一步一步走近門邊,低聲道:「看來老頑童捉人
不到,反要讓人捉了去。」心下計議已定,只要局勢不妙
,立時奪門而出。
就在此時,遠處喊聲大作,蹄聲轟轟隆隆,有如秋潮
夜至,千軍萬馬,殺奔前來。
周伯通叫道:「你們幫手越來越多,老頑童可要失陪
了。」說著伸手去搬門後的大石,似要出門逃走,突然雙
手舉起大石,往他所追之中的站身處擲去。這塊大石份量
著實不輕,歐陽鋒每晚搬來撐在門後,郭靖若是移石開門
,他在睡夢中必可醒覺。
歐陽鋒耳聽得風聲猛勁,心想老頑童擲石之際,右側
必然防禦不到,我先將他斃了,眼前少了禍患,日後華山
二次論劍更去了一個勁敵。心念甫動,身子已然蹲下,雙
手齊推,運「蛤蟆功」直擊過去。他蹲在西端,這一推自
西而東,勢道凌厲之極。郭靖與他連鬥數十日,於他一舉
一動都已了然於胸,雖在黑夜之中,一聽得這股勁風,已
佑他忽向周伯通施襲,當即跨步上前,一招「亢龍有悔」
急拍而出。站在北首那人聽到大石擲來,也是彎腿站定馬
步,雙掌外翻,要以當力將大石反推出去傷敵。
四人分站四方,勁力發出雖有先後,力道卻幾乎不分
上下。那大石被四股力道從東南西北一逼,飛到屋子中心
落下,砰的一聲大響,將一張桌子壓得粉碎。
這一聲巨響震耳欲聾,周伯通覺得有趣,不禁縱聲大
笑。但他的笑聲到後來竟連自己也聽不見了,原來成千成
萬的軍馬已奔進村子。但聽得戰馬嘶叫聲、兵器撞擊聲、
士兵呼喊聲亂成一團。郭靖聽了軍士的口音,知是花刺子
木莫軍隊敗入村中,意圖負隅固守。但布陣未定,蒙古軍
已隨後趕到,只聽馬蹄擊地聲、大旗展風聲、吶喊衝殺聲
、羽箭破空聲自遠而近。跟著短兵相接,肉搏廝殺,四下
裏不知有多少軍馬在大呼酣鬥。
突然有人推門,衝了進來。周伯通一把抓起,甩了出
去,捧起大石,又擋在門後。
歐陽鋒一擊不中,心想反正已被他發現蹤跡,叫道:
「老頑童,你知我是誰?」周伯通隱約聽到人聲,但分辨
不出說話,左手護身,右手伸出去便抓。歐陽鋒右手勾住
他手腕,左手反掌拍出。周伯通接了一招,驚叫:「老毒
物,你在這裏?」身形微幌,搶向左首,身子已側了過來
,就在那時,北首那人乘隙而上,發掌向他背後猛擊。周
伯通右手向歐陽鋒攻去,左掌迴擋身後來掌,心想自在桃
花島上練得左右互搏之後,迄今未有機緣分鬥兩位高手,
雖然今日青勢急迫,卻也是個試招良機,拳頭正與敵掌相
接,突然郭靖從東撲至,右手架開了周伯通的拳頭,左手
代接了這一掌。
三人同聲驚呼,周伯通叫的是「郭兄弟」,那人叫的
是「郭靖」,郭靖叫的卻是「裘千仞」!
周伯通那日在煙雨樓前比武,他最怕毒蛇,眼見無路
可走,於是橫臥樓頂,將屋面的瓦片一片片蓋在身上,遮
得密密層層,官兵的羽箭固然射他不著,歐陽鋒的青蛇也
沒遊上屋頂來咬他。待得日出霧散,蛇陣已收,眾人也都
走得不知去向。
他百無聊賴,四下閒逛,過了數月,丐幫的一名弟子
送了一封信來,卻是黃蓉寫的。信中說道:他曾親口答應
,不論她有何所求,必當遵命,現下要他去殺了鐵掌幫幫
主裘千仞,此人與段皇爺的劉貴妃有深仇大怨,殺了他後
,劉貴妃就不會再來找他,否則的話,劉貴妃就是尋到天
涯海角,也非嫁給他不可。信中還書明鐵掌峰的所在。
周伯通心想「不論何事,必當遵命」這句話,確是對
黃蓉說過的。裘千仞那老兒與金國勾結,原本不是好人,
殺了他也是應該。至於自己和劉貴妃這番孽緣,更是一生
耿耿於懷,自覺虧負她實多,她既與裘千仞有仇,自當代
她出力,而她能不來跟自己囉唆,更是上上大吉,當下便
找到鐵掌峰上。
裘千仞與他一動手,初時尚打成平手,待他使出左右
互搏之術,登時不敵,只得退避。高手比武,若有一人認
輸,勝負已決,本應了結,那知周伯通竟然窮追不捨。裘
千仞數次問他為了何事,周伯通卻又瞠目結舌,說丕出個
所以然來,要知「劉貴妃」三字,那是殺他頭也不肯出口
的。
兩人打打停停,逃逃追追,越走越遠。周伯通的武功
雖比裘千仞略勝一籌,但要傷他性命,卻也大非易易。裘
千仞千方百計難以擺腳,萬般無奈之餘,心想:「我若逃
到絕西苦寒之地,難道你仍窮追不捨?」周伯通心想:「
倒要瞧你逃到那裏才走回頭路子。」
可是一到了塞外大漠,平野莽 莽,追蹤極易,裘千
仞更是無所遁形。好在周伯通很顧信義,裘千仞只要躺下
睡覺,坐下吃飯,或是大便小解,他決不上前侵犯,自己
也就跟著照做。可是不論裘千仞如何行奸使詐,老頑童始
終陰魂不散,糾纏不休。
周伯通一路與裘千仞鬥智鬥力,越來越是興味盎然,
幾次已制住了他,竟已不捨得下手殺卻。這一日也真湊巧
,兩人竟誤打誤撞的闖到了石屋之中。
此時周郭兩人已知甚餘三人是誰,但三人的呼聲為門
外廝殺激鬥之聲淹沒,歐陽鋒與裘千仞卻還認不出對方。
歐陽鋒尚知此人是周伯通的對頭,裘千仞卻認定屋中兩人
自是一路。周、裘、歐三人武功卓絕,而郭靖與歐陽鋒鬥
了這數十日後,劇苦磨練,駸駸然已可與三人並駕齊驅。
這四大高手密閉在這漆黑一團、兩丈見方的斗室之中,目
不見物,耳不聞聽,言語不通,四人都似突然變成又聾又
啞又瞎。
郭靖心想:「我擋住歐陽鋒,讓周大哥先結果了裘千
仞。那時咱兩人合力,殺歐陽鋒不難。」心中算計已定,
雙掌虛劈出去,右掌打空,左掌卻與一個人的手掌一碰。
郭靖在桃花島上與周伯通拆解有素,雙手一交,已知是他
,掌即縱上前去,待要拉他手臂示意,那知周伯通童心忽
起,左臂疾縮,右手斗然出拳,一下擊在郭靖肩頭,這不
拳並沒使上內勁,但郭靖絕無提防,倒給他打得隱隱作痛
。周伯通道:「好兄弟,你要試試大哥的功夫來著?小心
了!」左手跟著一掌。郭靖雖未聽到他的話聲,卻已有備
,掌下揮臂格開。
這時歐陽鋒與裘千仞也已拆了數招,均已從武功中認
出對方。他兩人倒無仇怨,但想到日後華山論劍,勢須拚
個你死我活,此時相逢,若能傷了對手,自是大妙,是以
手上竟也毫不放鬆。鬥了片劇,只覺面上背後疾風掠來掠
去,一愕之下,立時悟到周伯通在與郭靖過招。兩人心中
奇怪,但想周伯通行事顛三倒四,人所難測,有此良機,
如何不喜?當下不約而同的攻了上去。
周伯通與郭靖拆了十餘招,覺得他武功已大非昔比,
又驚又喜,連問:「兄弟,你從那裏學來的功夫?」但門
外廝殺正酣,郭靖怎能聽見?」周伯通怒道:「好,你不
肯說,卻賣甚麼關子?」只覺勁風撲面,歐、裘兩人同時
攻到,當即足下一點,躍到了樑上,叫道:「讓你一人鬥
鬥他們兩個。」
歐陽鋒與裘千仞從他袍袖拂風之勢中,察覺周伯通上
樑暫息,心想正好合力斃了這傻小子,當下一左右,分進
合擊。郭靖先前被周伯通纏住了,連變四五般拳治始終無
法抽身,好容易待他退開,兩個強敵卻又攻上,不禁暗暗
叫苦,只得打起精神,以左右互搏術分擋二人。鬥得片刻
,歐陽鋒與裘千仞都不禁暗暗稱奇。均知以郭靖功力,單
是歐裘一人都能勝他,那知兩人聯手,他竟左掌擋歐、右
拳擊裘,兩人一時之間竟然奈何他不得。
周伯通在樑上坐了一陣,心想再不下去,只怕郭卜菁
受傷,當下惝惝從牆壁溜下,雙手亂抓, 一下子恰好抓
到歐陽鋒後心。他蹲在地下,正以蛤蟆功向郭靖猛攻,突
覺背後有人,急忙回掌抵擋。郭靖乘機向裘千仞踢出一腿
,躍入屋角,不住喘氣,若是周伯通來遲了一步,歐陽鋒
適才這一推定是擋架不住了。
四人在黑暗中倏分條合,一時周伯通與裘千仞鬥,一
時郭靖與裘千仞鬥,一時歐陽鋒與裘千仞鬥,一時周伯通
與歐陽鋒鬥,一時郭靖又和周伯通交手數招。四人這一場
混戰,就中周伯通最是興高采烈,覺得生平大小各場戰鬥
,好玩莫逾於此。鬥到分際,他忽然纏住郭靖不放,說道
:「我兩隻手算是兩個敵人,歐裘兩個臭賊自然也是兩個
敵人。你以一敵四,試試成不成?這新鮮玩意兒你可從來
沒玩過罷?」
郭靖聽不到他說話,忽覺三人同時向自己猛攻,只得
拚命閃躲。周伯通不住鼓勵:「別怕,別怕。危險時我會
幫你。」但在這漆黑一團之中,只要著了任誰的一拳一足
,都有性命之憂,周伯通縱然事後相救,那裏還來得及?
再拆數十招,郭靖累得筋疲力盡,但覺歐裘兩人的拳
招越來越沈,只得邊架邊退,要待躍到樑上暫避,卻始終
給周伯通的掌力罩住了無法腳身,驚怒交集之下,再也忍
耐不住,破口罵道:「周大哥你這傻老頭,儘纏住我幹甚
麼?」
但苦於屋外殺聲震天,說出來的話別人一句也聽不見
。郭靖又退幾步,忽在地下的大石上一絆,險些跌倒。他
彎著腰尚未挺直,裘千仞的鐵掌已拍了過來。郭靖百忙之
中不及變招,順手抱起大石擋在胸前。裘千仞一掌擊在石
上,郭靖雙臂運勁,往外推出,接了他這一掌。只覺左側
風響,歐陽鋒掌力又到,郭靖力透雙臂,大喝一聲,將大
石往頭頂擲了上去,跟著側身避過來掌。
大石穿破屋頂飛出,磚石泥沙如雨而下,天空星星微
光登時從屋頂射了進來。周伯通怒道:「瞧得見了,還有
甚麼好玩?」
郭靖疲累已極,雙足力登,從屋頂的破洞中穿了出去
。歐陽鋒急忙飛身追出。周伯大叫:「別走,別走,陪我
玩兒。」長臂抓他左足。歐陽鋒一驚,急忙右足迴踢,跛
解了他這一抓,但身子不能在空中停留,又復落下。裘千
仞不待他著地,飛足往他胸間踢去。歐陽鋒胸口微縮,伸
指點他足踝。三人連環邀擊,又惡鬥起來。只是此時人顯
己隱約可辨,門外殺聲也漸漸消減,遠不如適才胡鬥時的
驚險。周伯通大為掃興,一口惡氣都出在兩人身上,拳法
陡變,向兩敵連下殺手。
郭靖逃出石屋,眼裏只見人馬來去奔馳,耳中 但聽
金鐵鏗鏘接擊,不時夾著一聲雙方士卒中刀中箭時的慘呼
號叫。他衝過人叢,飛奔出村,在一處小樹林裏躺下休息
。惡鬥了這半夜,這一躺下來,只覺全身筋骨酸痛欲裂,
回想石屋中的情景更是慄慄危懼,雖然記掛周伯通的安危
,但想以他武功,至不濟時也是脫身逃走,躺了一陣,便
即沈沈睡去。
睡到第二日清晨,忽覺臉上冰涼,有物蠕蠕而動。他
不及睜開眼睛,立即躍起,只聽一聲歡嘶,原來適才是小
紅馬在舔他的臉。郭靖大喜,抱住紅馬,一人一馬劫後重
逢,親熱了一陣。他被歐陽鋒囚在石屋之時,這馬自行在
草地覓食,昨晚大軍激戰,牠仗著捷足機敏,居然逃過了
禍殃,此刻又把主人找到。
郭靖牽了紅馬走回村子,只見遍地折弓斷箭,人馬屍
骸枕藉,偶而有幾個受傷未死的士兵發出幾聲慘呼。他久
經戰陣,見慣死傷,但這時想起自己身世,不禁感慨良多
。悄悄回到石屋,在屋外側耳聽去,寂無人聲,再從門縫
向內張望,屋中早已無人。推門入內前後察看,周伯通、
歐陽鋒、裘千仞三人早已不知去向。
他呆立半晌,上馬東行。小紅馬奔跑迅速,不欠就追
上了成吉思汗的大軍。
此時花刺子模各城或降或破,數十萬雄師如土崩瓦裂
。花刺子模國王摩訶末素來傲慢泰虐,眾叛親離之餘,帶
了一群殘兵敗將,狼狽西遁。成吉思汗令大將速不台與哲
別統帶兩個萬人隊窮追,自己率領大軍班師。速不台與哲
別直追到今日莫科以西、第聶伯河畔基輔城附近,大破俄
羅斯和欽察聯軍數十萬人,將投降的基輔大公及十一個俄
羅斯王公盡數以車轅壓死。這一戰史稱「迦勒迦河之役」
,俄羅斯大片莫原自此長期呻吟於蒙古軍鐵蹄之下。摩訶
末日暮途窮,後來病死於裏海中的一個荒島之上。
成吉思汗那日在撒麻爾罕城忽然不見了郭靖,甚是憂
急,擔心他孤身落單,死於亂軍之中,見他歸來,不禁大
喜。華箏公主自是更加歡喜。
丘處機隨大軍東歸,一路上力勸大汗愛民少殺。成吉
思汗雖然和他話不投機,但知他是有道之士,也不便過拂
其意,因是戰亂之中,百姓憑丘處機一言而全活的不計其
數。
花剌子模與蒙古相距數萬里,成吉思汗大軍東還,歷
時甚久,回到斡難河畔後大宴祝捷,休養士卒。丘處機與
魯有腳等丐幫幫眾分別辭別南歸。又過數月,眼見金風肅
殺,士飽馬騰,成吉思汗又與南征之念,這一日大集諸將
,計議伐金。
郭靖自黃蓉死後,忽忽神傷,長自一個兒騎著小紅馬
,攜了雙鵰,在蒙古草原上信步漫遊,痴痴呆呆,每當接
連數日不說一句話。華箏公主溫言勸慰,他就似沒有聽見
。眾人得悉情由,知他心中悲苦,無人敢提婚姻之事。成
吉思汗忙於籌劃伐金,自也無暇理會。這日在大汗金帳之
中計議南征,諸將各獻策略,郭靖卻始終不發一言。
成吉思汗遣退諸將,獨自在山岡上沈思了半天,次日
傳下將令,遣兵三路伐金。甚時他長子朮赤、次子察合台
均在西統轄新征服的諸國,是以伐金的中路軍由三子窩闊
台統率,左軍由四子拖雷統率,右軍由郭靖統率。
成吉思汗宣召軍統帥進長,命親衛暫避,對窩闊台、
拖雷、郭靖三人道:「金國精兵都在潼關,南據連山、北
限大河,難以遽破。諸將所敵方策雖各有見地,但正面強
攻,不免曠日持久。現下我蒙古和大未聯盟,最妙之策,
莫如借道宋境,自唐州,鄧州進兵,直擣金國都城大梁。
窩闊台、拖雷、郭靖三人聽到此處,同寺跳了起來,
互相擁抱,大叫:「妙計!」成吉思汗向郭靖微笑道:「
你善能用兵,深得我心。我問你,攻下大梁之後怎樣?」
郭靖沈思良久,搖頭道:「不攻大梁。」
窩闊台與拖雷明明聽父王說直擣大梁,怎地郭靖卻又
說不攻,心下疑感,一齊怔怔的望著他。成吉思汗仍是臉
露微笑,問道:「不攻大梁便怎樣?」郭靖道:「既不是
攻,也不是不攻;是攻而不攻,不攻而攻。」這幾句話把
窩闊台與拖雷聽得更加胡塗了。成吉思汗笑道:「『攻而
不攻,不攻而攻。』這八個字說得很好,你跟兩位兄長說
說明白。」
郭靖道:「我猜測大汗用兵之策,是佯攻金都,殲敵
城下。大梁乃金國皇帝所居之地,可是駐兵不多,一見我
師 迫近, 金國自當從潼關急調 精兵回師相救。中華
的兵法上說:『卷甲而趨,日夜不處,倍道兼行,百里而
爭利,則擒三將軍。勁者先,疲者後,甚法十一而至。』
百里疾趨,士卒尚同只能趕到十分之一。從潼關到大梁,
千里走援,精兵銳卒,十停中到不了一停,加之人馬疲敝
,雖至而弗能戰。我軍以逸待勞,必可大破金兵。金國精
銳盡此一役而潰,大梁不攻自下。若是強攻大梁,急切難
拔,反易腹背受敵。」
成吉思汗拊掌大笑,叫道:「說得好,說得好!」取
出一幅圖來,攤在案上,三人看後,無不大為驚異。
原來那是一幅大梁附近的地圖,圖上畫著敵我兩軍的
行軍路線,如何拊敵之背,攻敵腹心,如何誘敵自潼關勞
師遠來,如何乘敵之疲,取殲城下,竟與郭靖所說的全無
二致。窩闊台與拖雷瞧瞧父王,又瞧瞧郭靖,都是又驚又
佩。郭靖心下欽服,尋思:「我從武穆遺書學得用兵的法
子,也不算希奇。大汗不識字不讀書,卻是天生的英明。
」
成吉思汗道:「這番南征,破金可必。這裏有三個錦
囊,各人收執一個,待攻破大梁之後,你們三人在大金皇
帝的金鑾殿上聚會,共同開拆,依計行事。」說著從懷裏
取出錦囊,每人交付一個。郭靖接過一看,見囊口用火漆
密封,漆上蓋了大汗的印章。成吉思汗又道:「未入大梁
,不得擅自拆開。啟囊之前,三人相互檢驗囊口有無破損
。」三人一齊拜道:「大汗之命,豈敢有違?」
成吉思汗問郭靖道:「你平日行事極為遲鈍,何以用
兵卻又如此機敏?」郭靖當下將熟讀武穆遺書之事說了。
成吉思汗問起岳飛的故事,郭靖將岳飛如何在朱 仙鎮大
破金兵、金兵如何稱他為「岳爺爺」、如何說「撼山易,
撼岳家軍難」等語一一述說。成吉思汗不語,背著手在帳
中走來走去,嘆道:「恨不早生百年,與這位英雄交一交
手。今日世間,能有誰是我敵手?」言下竟是大有寂寞之
意。
郭靖從金帳辭出,想起連日軍務悾惚,未與母親相見
,明日誓師南征,以報大未歷朝世仇,今日這一日該當陪
伴母親了,當下走向母親營帳。卻見帳中衣物側已搬走,
只賸下殆老軍看守,一問之下,原來他母親李氏奉了大汗
之命,已遷往另一座營帳。
郭靖問明所在,走向彼處,見那座營帳比平時所居的
大了數倍,揭帳進內,不由得吃了一驚,只見帳內金碧輝
煌,花團錦簇,盡是蒙古軍從各處掠奪來的珍貴寶物。華
箏公主陪著李萍,正在閒談郭靖幼年時的趣事。她見郭靖
進來,微笑著站起迎接。
郭靖道:「媽,這許多東西那裏來的?」李萍道:「
大汗說你西征立了大功,特地賞你的。其實咱們清寒慣了
,那用得著這許多物事?」郭靖點點頭,見帳內又多了八
名服侍母親的婢女,都是大軍擄來的女奴。
三個人說了一會閒話,華箏告辭出去。她想郭靖明日
又有遠行,今日跟她必有許多話說,那知她在帳外候了半
日,郭靖竟不出來。
李萍道:「靖兒,公主定是在外邊等你,你也出去和
她說一會話兒。」郭靖答應了一聲,卻坐著不動。李萍嘆
道:「咱們在北國一住二十年,雖然多承大汗眷顧,我卻
是想家得緊。但願你此去滅了金國,母子倆早日回歸故鄉
。咱倆就在牛家村你爹爹的舊居住下,你也不是貪圖榮華
富貴之人,這北邊再也休來了。只是公主之事,卻不知該
當如何,這中間實有許多難處。」
郭靖道:「孩兒當日早跟公主言明,蓉兒既死,孩兒
是終生不娶的了。」李萍嘆道:「公主或能見諒,但我推
念大汗之意,卻是甚為擔心。」郭靖道:「大汗怎樣?」
李萍道:「這幾日大汗忽然對咱兒優遇無比,金銀珠寶,
賞賜無數。雖說是酬你西征之功,但我在漠北二十年,大
汗性情,頗有所知,看來此中另有別情。」郭靖道:「媽
,你瞧是甚麼事?」李萍道:「我是女流之輩,有甚高見
?只是細細想來,大汗是要逼咱們做甚麼事。」郭靖道:
「嗯,他定是要我和公主成親。」李萍道:「成親是件美
事,大汗多半伓知你心中不願,也不須相逼。我看啊,你
統率大軍南征,大汗怕你忽起異心叛他。」郭靖搖頭道:
「我無意富貴,大汗深知。我叛他作甚?」
李萍道:「我想到一法,或可探知大汗之意。你說我
懷念故鄉,欲與你一同南歸,你去稟告大汗,瞧他有何話
說。」郭靖喜道:「媽,你怎麼不早說?咱們共歸故鄉,
那是何等美事,大汗定然允准。」他抓帳出來,不見華箏
,想是她等得不耐煩,已怏怏離去。
郭靖去了半晌,垂頭喪氣的回來。李萍道:「大汗不
准,是不是?」郭靖道:「這個我可不懂啦,大汗定要留
你在這兒幹甚麼?」李萍默然。郭靖道:「大汗說,待破
金之後,讓我再奉母回鄉,那時衣錦榮歸,豈非光采得多
?我說母親思鄉情切,但盼早日南歸。大汗忽有怒色,只
是搖頭不准。」
李萍沈吟道:「大汗今日還跟你說了些甚麼?」郭靖
將大汗在帳中指點方略、傳交錦囊等情說了。李萍道:「
唉,若是你二師父和蓉兒在世,定能猜測得出。只恨我是
個蠢笨的鄉下女子,只越想越是不安,卻又不知為了何事
。」
郭靖將錦囊拿在手裏玩弄,道:「大汗授這錦囊給我
之事,臉上神色頗為異樣,只怕與此有關也未可知。」李
萍接過錦囊,細細檢視,隨即遣開侍婢,說道:「拆開來
瞧瞧。」郭靖驚道:「不!破了火漆上金印,那可犯了死
罪。」李萍笑道:「臨安府織錦之術,天下馳名。你媽媽
是臨安人,自幼學得此法。又何須弄損火漆,只消挑破錦
囊,回頭織補歸原,決無絲毫破綻。」郭靖大喜。李萍取
過細針,輕輕挑開錦鍛上的絲絡,從縫中取出一張紙來,
母子倆攤開一看,面面相覷,不由得都是身上涼了半截。
原來紙上寫的是成吉思汗一道密令,命窩闊台、拖雷
、郭靖三軍破金之後,立即移師南向,以迅雷不及掩耳手
段攻破臨安,滅了宋朝,自此天下一統於蒙古。密令中又
說,郭靖若能建此大功,必當裂土封王,不吝重賞,但若
懷有異心,窩闊台與拖雷已奉有令旨,立即將其斬首,其
母亦必凌遲處死。
郭靖呆了半晌,方道:「媽,若不是你破囊見此密令
,我母子性命不保。想我是大宋之人,豈能賣國求榮?」
李萍道:「為今之計,該當如何?」郭靖道:「媽,你老
人家只好辛苦些,咱倆連夜逃回南邊去。」李萍道:「正
是,你快去收拾,可別洩露了形跡。」
郭靖點頭,回到自己帳中,取了隨身衣物,除小紅馬
外,又挑選八匹駿馬。若是大汗點兵追趕,便可和母親輪
換乘坐,以節馬力,易於脫逃。
他於大汗所賜金珠一介不取,連同那柄虎頭金刀都留
在帳中,除下元帥服色,換上了尋常皮裘。他自幼生長大
漠,今日一去,永不再回,心中不禁難過,對著居住日久
的舊帳篷怔怔的出了會神,眼見天色已黑,又回母親帳來
。
掀開帳門,心中突的一跳,只見地下橫著兩個包裹,
母親卻已不在。郭靖叫了兩聲:「媽!」不聞應聲,心中
微感不妙,待要出帳去找。突然帳門開處,光火耀眼,大
將赤老溫站在帳門外叫道:「大汗宣召金刀駙馬!」他身
後軍士無數,均是手執長矛。郭靖見此情勢,心中大急,
若憑武功強衝,料那赤老溫攔阻不住,但尋思:「母親既
已被大汗擒去,我豈能一人逃生?」當下跟著赤老溫走向
金帳。只見帳外排列著大汗的兩千名箭筒衛士,手執長矛
大戟,隊伍遠遠伸展出去。赤老溫道:「大汗有令將你綁
縛。這可要待罪了,駙馬爺莫怪。」郭 靖點點頭,反手
就縛,走進帳中。
帳中燃著數十枝牛油巨燭,照耀有如白畫。成吉思汗
虎起了臉,猛力在案上一拍,叫道:「我待你不薄,自小
將你養大,又將愛女許你為。小賊,你膽敢叛我?」
郭靖見那雙拆開了的錦囊放在大汗案上,知道今日已
是有死無生,昂然道:「我是大宋臣民,豈能聽你號令,
攻打自己邦國?」成吉思汗聽他出言挺撞,更是惱怒,喝
道:「推出去斬了。」郭靖雙手被粗索牢牢綁著,八名刀
斧手舉刀守在身旁,無法反抗,大叫:「你與大宋聯盟攻
金,中途背棄盟約,言而無信,算甚麼英雄?」成吉思汗
大怒,飛腳踢翻金案,喝道:「待我破了金國,與趙宋之
盟已然完成。那時南下攻未,豈是背約?快快斬了!」諸
將雖多與郭靖交好,但見大汗狂怒,都不敢求情。郭靖更
不打話,大踏步出帳。
忽見拖雷騎馬從草原上急奔而來,大叫:「刀下留人
!」他上身赤裸,下身套著一條皮褲,想是睡夢中得到訊
息,趕來求情。他直闖進帳,叫道:「父王,郭靖安答立
有大功,曾救你救我性命,雖犯死罪,不可處斬。」成吉
思汗想起郭靖之功,叫道:「帶回來。」刀斧手將郭靖甲
回。
成吉思汗沈吟半晌,道:「你心念趙宋,有何好處?
你曾跟我說過岳飛之事,他如此盡忠報國,到頭來仍被處
死。你為我平了趙宋,我今日當著眾人之前,答應封你為
宋王,讓你統御南朝江山。」郭靖道:「我非敢背叛大汗
。但若要我賣國求榮,雖受千刀萬箭,亦不能奉命。」成
吉思汗道:「帶他母親來。」兩名親兵抽著李萍從帳後出
來。
郭靖見了母親,叫道:「媽!」走上兩步,刀斧手舉
刀攔住。郭靖心想:「此事只我母子二人得知,不知如何
洩漏。」
成吉思汗道:「若能依我之言,你母子側享尊榮,否
則先將你母親一刀兩段,這可是你害的。你害死母親,先
做不孝之人。」郭靖聽了他這幾句話,只嚇得心膽側裂,
垂頭沈思,不知如何是好。
拖雷勸道:「安答,你自小生長蒙古,就與蒙古人一
般無異。趙宋貪官勾結金人,害死你的父親,逼得你母親
無家可歸。若非父王收留,你丐有今日?你我兄弟情深義
重,我不能累你做個不孝之人,盼你回心轉意,遵奉大汗
令旨。」
郭靖望著母親,就欲出口答應,但想起母親平日的教
誨,又想起西域各國為蒙古征服後百姓家破人亡的慘狀,
實是左右為難。
成吉思汗一雙老虎般的眼睛凝望著他,等他說話。金
帳中數百人默無聲息,目光全都集於郭靖身上。郭靖道:
「我....」走上一步,卻又說不下去了。
李萍忽道:「大汗,只怕這孩子一時想不明白,待我
勸勸他如何?」成吉思汗大喜,連說:「好,你快勸他。
」李萍走上前去,拉著郭靖臂膀,走到金帳的角落,兩人
一齊坐下。
李萍將兒子摟在懷裏,輕輕說道:「二十年前,我在
臨安府牛家村,身上有了你這孩子。一天大雪,丘處機丘
道長與你爹結識,賺了兩把必首,一把給你爹,一把給你
楊叔父。」一面說,一面從郭靖懷中取出那柄必首,把著
柄上「郭靖」兩字,說道:「丘道長給你取名郭靖,給楊
叔父的孩子取名楊康,你可知是甚麼意思?」郭靖道:「
丘道長是叫我們不可忘了靖康之恥。」李萍道:「是啊。
楊家那孩子認賊作父,落得個身敗名裂,那也不用多說了
,只可惜楊叔父一世豪傑,身後子孫卻玷污了他的英名。
」嘆了口氣,又道:「想我當年忍辱蒙垢,在北國苦寒之
地將你養大,所為何來?難道為的是要養大一個賣國奸賊
,好叫你父在黃泉之下痛心疾首麼?」郭靖叫了聲:「媽
!」眼淚從面頰上流了下來。
李萍說的是漢語,成吉思汗與拖雷、諸將都不知他語
中之意,佰見郭靖流淚,只道李萍貪生怕死,已將兒子說
動,均各暗喜。
李萍又道:「人生百年,轉眼即過,生死又有甚麼大
不了?只要一生行事無愧於心,也就不枉了這人世走一遭
。若是別人負了我們,也不必念他過惡。你記著我的話罷
!」他凝目向郭靖望了良久,臉上神色極是溫柔,說道:
「孩子,你好好照顧自己罷!」說著舉起必首割斷他手上
繩索,隨即轉過劍尖,刺入自己胸膛。
郭靖雙手脫縛,急來搶奪,但那必首鋒銳異常,早已
直沒至柄。成吉思汗吃了一驚,叫道:「快拿!」那八名
刀斧手不敢傷害駙馬,拋下手中兵刃,縱身撲上。
郭靖傷痛已極,抱起母親,一個掃堂腿,兩名刀斧手
飛跌出去。他左肘後挺,接正在一名刀斧手胸口,格的一
響,肋骨斷折。諸將大呼,猱身齊上。郭靖急撲後帳,左
手扯住帳幕用力拉扯,將半座金帳拉倒,罩在諸將頭上。
混亂之中,他抱起母親直奔而出。
但聽得號角急吹,將士紛紛上馬追來。郭靖哭叫數聲
:「媽!」不聽母親答應,探她鼻息,早己斷氣。他抱著
母親屍身在黑暗中向前急闖,但聽四下裏人喊馬嘶,火把
如繁星般亮了起來。他慌不擇路的奔了一陣,眼見東南西
北都是蒙古的將士,他縱然神勇,但孤身一人,如何能敵
十多萬蒙古的精兵?若是騎在小紅馬背上,憑著寶馬腳力
或能遠遁,現下抱了母親的屍身步行,那是萬難脫險了。
他一言不發,邁步疾奔,心想只要能奔到懸崖之下,
施展輕功爬上崖去,蒙古兵將雖多,卻無人能爬得上來,
當可暫且避得一避,再尋脫身之計。正奔之間,忽聽前面
喊聲大振,一彪軍馬衝,火光中看得明白,當先一員大將
紅臉白鬚,正是開國四傑之一的赤老溫。郭靖側身避開赤
老溫砍來的一刀,不轉身奔逃,反而直衝入陣。蒙古兵齊
聲大呼。
郭靖左手前伸,拉住一名休長右腿,同時右足一點,
人已縱起。怹翻身騎上馬背,放穩母親屍身,隨手將那休
長摔在馬下,搶過他手中長矛。上馬、放母、摔敵、搶矛
,四件事一氣呵成,,此時如虎添翼,雙腿一挾,搖動長
矛,從陣後直衝了出去。赤老溫大聲發令,揮軍自後追來
。
敵陣雖已衝出,但縱馬向向,卻與懸崖所在恰恰相反
,越奔相距越遠。該當縱馬南逃,還是先上懸崖?心下計
議未定,大將博爾忽又已領軍殺到。此時成吉思汗暴跳如
雷,傳下將令,務須將郭靖活捉。大隊人馬一層層的圍上
,更有數千軍馬遠遠向南奔馳,先行布好陣勢防他逃逸。
郭靖衝出博爾忽所領的千人隊,衣上馬上,全是斑斑
血跡。若不是大汗下令必須活捉,蒙古 兵將不敢放箭
,廝殺時又均容讓三分,否則郭靖縱然神勇,又怎麼突出
重圍?他手上只覺母親身子已然冰涼,強行忍淚,縱馬南
行。後面追兵漸遠,但天色也已明亮。身處蒙古腹地,離
中土萬里,匹馬單槍,如何能擺脫追兵,逃歸故鄉?」
行不多時,前面塵土飛揚,一彪軍馬衝來,郭靖忙勒
馬向東。但那坐騎衝殺了半夜,已然支持不住,忽地前腿
跪倒,再也無力站起。是時情勢危急已極,他仍是不肯捨
卻母親屍身,當下左手抱母,右手持矛,反身迎敵。
眼見軍馬奔近,煙鹿中颼颼聲響,一箭飛來,正中長
矛。這一箭勁道極猛,郭靖只覺手中長矛一震,矛頭竟被
射斷。接著又是一箭射向前胸。郭靖拋開長矛,伸手接住
,卻見那箭的箭頭已然折去。他一怔之下,抬起頭來,只
見一名將軍勒住部屬,單騎過來,正是當年教他箭法的神
箭將軍哲別。郭靖叫道:「師父,你來拿我回去麼?」哲
別道:「正是。」
郭靖心想:「反正今日難腳重圍,與其為別人所擒,
不如將這場功勞送給師父。」便道:「好,讓我先葬了母
親。」四下一望,見左首有個土岡,抱著母親走上岡去,
用斷矛掘了個坑,把母親屍身放入,眼見必首深陷胸口,
他不忍拔出,跪下拜了幾拜,奉沙土掩上,想起母親一生
勞苦,撫育自己成人,不意竟葬身於此,傷痛過甚,卻哭
不出來。
哲別躍下馬來,跪在李萍墓前拜了四拜,將身上箭壺
、鐵弓、長槍,盡數交給郭靖,又牽過自己坐騎,把馬韁
塞在他手裏,說道:「你去罷,咱們只怕再也不能相見了
。」郭靖愕然,叫道:「師父!」哲別道:「當年你捨命
救我,難道我不是男子漢大丈夫,就不會捨命救你?」郭
靖道:「師父,你干犯大汗軍令,為禍不小。」哲別道:
「想我東征西討,立下不少汗馬功勞。大汗最多打我軍棍
,不至砍頭。你快快去罷。」郭靖猶自遲疑。哲別道:「
我只怕部屬不聽號令,這番帶來的都是你的西征舊部。你
且過去問問,他們肯肯貪圖富貴拿你?」
郭靖牽著馬走近,眾軍一齊下馬,拜伏在地,叫道:
「小人恭送將軍南歸。」郭靖舉目望去,果然盡是曾隨他
出生入死、衝鋒陷陣的舊部將士,心下感動,說道:「我
得罪大汗,當受嚴刑。你們放我逃生,若是大汗知道,必
受重罰。」眾軍道:「將軍待我等恩義如山,不敢有負。
」郭靖嘆了口氣,舉手向眾軍道別,持槍上馬。
正要縱馬而行,忽然前面鹿頭起處,又有一路軍馬過
來。哲別、郭靖與眾軍盡皆變色。哲別心道:「我拚受重
責,放走郭 靖,但若與本軍廝殺,那可是公然反叛了。
」叫道:「郭 靖快走!」只聽前軍中發喊:「莫傷了駙
馬爺。」眾人一怔,只見來軍奔近,打著四王子的旗號。
煙鹿中拖雷快馬馳來,倏忽即至,原來騎的是郭靖的
小紅馬。他策馬馳近,翻身下馬,說道:「安答,你沒受
傷麼?」郭靖道:「沒有。哲別師父正要擒我去見大汗。
」他故意替哲別掩飾,以免成吉思汗知曉內情。
拖雷向哲別橫了一眼,說道:「安答,你騎了這小紅
馬快去罷z。」又將一個包袱放在鞍上,道:「這裏是黃
金千兩,你我兄弟後會有期。」
豪傑之士,當此時此情,也不須多言。郭靖翻身上了
小紅馬馬背,說道:「你叫華箏妹子多多保重,另嫁他人
,忽以我為念。」拖雷長嘆一聲,說道:「華箏妹子是永
遠不肯另嫁別人的。我瞧她定會南下找你,那時我自當派
人護送。」郭靖忙道:「不,不用來找我。且別說天下之
大,難以找著,即令相逢,也只有徒增煩惱。」拖雷默然
,兩人相顧無語。隔半晌,拖雷道:「走罷,我送你一程
。」
兩並騎南馳,直行出了三十餘里。郭靖道:「安答,
送君千里,終須一別,你請回罷!」拖雷道:「我再送你
一程。」又行十餘里,兩人下馬互拜,洒淚而別。
拖雷眼望著郭靖的背影漸行漸小,在大漠中縮成一個
黑點,終於消失,悵望南天,悄立良久,這才鬱鬱而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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