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8年7月19日 星期六

第四十回 華山論劍

第四十回 華山論劍

  歐陽鋒冷冷的道:「早到早比,遲到遲比。老叫化,

你今日跟我是比武決勝呢,還是性命相拚?」港七公道:

「既賭勝負,亦決死生,你下手不必容情。」歐陽鋒道:

「好!」他左手本來放在背後,突然甩將出來,手裏握著

蛇杖,將杖尾在山石上重重一燈,道:「就在這兒呢,還

是換個寬敝的所在?」

  洪七公尚教回答,黃蓉接口道:「華山比武不好,還

是到船裏去比。」洪七公一怔,問道:「甚麼?」黃蓉道

:「好讓歐陽先生再來一次恩將仇報、背後襲擊啊!」洪

七公哈哈大笑,道:「上一次當,學一次乖,你別指望老

叫化再能饒你。」

  歐陽鋒聽黃蓉出口譏嘲,卻是絲毫不動聲色,雙腿微

曲,杖交右手,左掌緩網運起蛤蟆功的勁力。

  黃蓉將打痻棒交給洪七公,說道:「師父,打痻棒加

九陰神功,跟這老奸賊動手,不必講甚麼仁義道德。」洪

七公心想:「單憑我原來武功,要勝他原極不易,待會尚

要與黃老邪比武,若與老毒物打得筋疲力盡,就不能敵黃

老邪了。」當下點了點頭,接過打狗棒,左一招「打草驚

蛇」,右一招「撥草尋蛇」,分攻兩側。

  歐陽鋒與他對敵數次,從未見他使過打狗棒法,當日

在大海火船中性命相搏,情勢緊迫,洪七公卻也一直未用

。歐陽鋒曾見黃蓉使這棒法時招數精奇,早就不敢小視了

,這時見洪七公兩招打出,棒夾風聲,果然非同小可。當

下蛇杖抖處,擋左避右,直攻敵人中宮。他的蛇扙已失落

兩次,現下手中所持的是第三次新製,杖上人頭彫得更是

詭奇可怖,只是兩條怪蛇雖然毒性無異,但馴養未久,臨

敵之時卻不如最初那兩條這般熟習靈動。

  洪七公當日背心被他怪蛇咬中,又受他狠力一掌,險

些送命,直養了將近兩年方始康復。那是他一生從所未有

之大敗,亦是從所未遇之奇險,此仇豈可不報?當下運棒

成風,奮力進攻。

  兩人第一次華山論劍,爭的是榮名與九陰真經;第二

次在桃花島過招,是為了郭 靖與歐陽克爭婚;那均是只

決勝負,不關生死。第三次海上相鬥,生死只隔一線,但

洪七公手下尚自容讓;現下第四次惡戰,才是各出全力,

再無半點留情。兩人均知對方年齒雖增,武功卻只有較前

更是狠辣,只要自己稍有疏神,中了對方一招半式,難免

命喪當地。

  兩人翻翻滾滾的鬥了兩百餘招,忽然月亮隱沒,天色

轉黑。這是黎明之前的昏黯不明,轉瞬隨即破曉。兩人生

怕黑暗中著了對方毒手,只是嚴守門戶,不敢搶攻。

  郭靖與黃蓉不禁擔心,踏上數步,若是洪七公有甚差

失,立即出手相助。郭靖眼裏瞧著二人惡鬥,心中思潮起

伏:「這二人都是當今一等一的高手,可是一個行俠仗義

一個恃強為惡,可見武功本身並無善惡,端在人之為用。

行善則武功愈強愈善,肆惡則愈強愈惡。」到後來天色陰

暗,兩人招式已瞧不清楚,但聞兵刃破空和竄撲呼喝之聲

,不禁心中匉匉亂跳,暗想:「師父因運功療傷,耽誤了

兩年進修。高手功勁原本差不得分毫,這一進一退,莫要

由此而輸在歐陽鍛的手裏。若是如此,當初實不該三次相

饒。」他又想起丘處機曾解說「信義」兩字,該分大信大

義與小信小義之別,若是因全一己的小信小義而虧大節,

那就算不得是信義了。想到此處,熱血上湧,心道:「雖

然師父與他言明單打獨鬥,但若他害了師父,從此橫行天

下,卻不知有多少好人要傷在他的手裏。我從前不明『信

義』二字的真意,以致做了不少胡塗事出來。」當下心意

已決,雙掌一錯,就要上前相助。

  忽聽黃蓉叫道:「歐陽鋒,我靖哥哥和你擊掌相約,

饒你三次不死,那知你仍是恃強欺我。你言而無信,當不

及武林中一個無名小卒,怎有臉來爭武功天下第一的名號

?」

  歐陽鋒一生惡行幹了不計其數,可是說出話來始終說

一是一,說二是二,從無反悔,生平也一直以此自負,若

非事勢迫切,他決不致違約強逼黃蓉,此時與洪七公鬥得

正緊,忽聽她提起此事,不禁耳根子發燒,心神大亂,出

杖稍偏,險些被打狗棒戳中。

  黃蓉又叫道:「你號稱西毒,行事奸詐原也不在話下

,可是要一個後生小輩饒你三次不死,已經丟盡了臉面,

居然還對後輩食言,真叫江湖上好漢笑歪了嘴巴。歐陽鋒

啊歐陽鋒,有一件事,普天下當真無人及得上你老人家,

那就是不要臉天下第一!」

  歐陽鋒大怒,但隨即想到這是黃蓉的詭計,有意要引

得自己氣惱慚愧,只要內力運轉微有不約,立時便敗在洪

七公手下,於是便給她來個聽而不聞。那知黃蓉越罵越是

刁鑽古怪,武林中許多出名的壞事與他本來全無干係,卻

都栽在他的名下。給她這麼東拉西扯的一陣胡說,似乎普

天下就只他一個歹人,世間千千萬萬樁惡事皆是他一人所

作所為。倘若單是說他大做陰毒壞事,歐陽鋒本來也不在

乎,可是黃蓉數說他做的盡是江湖上諸般下流的下三濫勾

當,說見他向靈智上人苦苦哀,又叫沙通天做「親叔叔」

,硬要拜彭連虎為「乾爹」,為的是乞求一張毒藥的秘方

,種種肉麻無恥,匪夷所思;曾聽得他一再向完顏洪烈自

薦,要做他的親兵隊長,得以每晚在趙王府中守夜。至於

郭靖在西域如何饒他三次不死,如何從流沙中將他拉出來

,更是加上了十倍油鹽醬醋,說徥他不堪已極。初時歐陽

鋒尚能忍耐,到後來聽得她有些話實在太過不近情理,忍

不住反駁幾句。不料黃蓉正是要惹他與自己鬥口,越加的

跟他歪纏胡鬧。這麼一來,歐陽鋒拳腳兵刃是在與洪七公

惡鬥,與黃蓉卻另有一場口舌之爭,說到費心勞神,與黃

蓉的鬥口似猶在與洪七公角力之上。

  又過半晌,歐陽鋒心智漸感不支,心想:「我若再不

使九陰真經的功夫,定然難以取勝。」他雖未能依照黃蓉

所說將全身經脈逆轉,但修習了半年,憑著武學淵深,內

功渾厚,竟爾已有小成,當下蛇杖揮動,忽變怪招。洪七

公吃了一驚,凝神接戰。

  黃蓉叫道:「源思英兒,巴巴西洛著,雪陸文兵。」

歐陽鋒一怔:「這幾句話是甚麼意思?」他那知黃蓉全是

在信口胡說,捲起舌頭,將一些全無意義的聲音亂喊亂叫

。只是她叫嚷的語氣卻變化多端,有時似是憤怒喝罵,有

時似是誠懇勸誡,忽爾驚嘆,忽爾歡呼,突然之間,她用

追問的語氣連叫數聲,顯是極迫切的質問。歐陽鋒雖欲不

理,卻不由自主的道:「你問甚麼?」

  黃蓉以假梵語答了幾句。歐陽鋒茫然不解,竭力往郭

靖所寫的「經文」中去追尋,一時之間,腦中各種各樣雜

亂無章的聲音、形貌、招數、秘訣,紛至汨來,但覺天旋

地轉,竟不知身在何處。洪七公見他杖法中忽然大露破綻

,叫聲:「著!」一棒打在他的天靈蓋上。

  這一棒是何等的勁力,歐陽鋒腦中本已亂成一團,經

此重擊,更是七葷八素,不知所云,大叫一聲,倒拖了蛇

杖轉身便走。郭靖叫道:「往那裏跑?」縱身趕上,歐陽

鋒忽然躍起,在半空連翻三個觔斗,轉瞬間連 滾帶爬的

轉入崖後,不知去向。洪七公、郭靖、黃蓉三人相顧愕然

,駭極而笑。

  洪七公嘆道:「蓉兒,你日打敗老毒物,倒是你的功

勞大。只不過咱師徒聯手,以二敵一,未免勝之不武。」

黃蓉笑道:「師父,這功夫不是你教的罷?」洪七公笑道

:「你這功夫是天生的。有你爹爹這麼鬼精露的老頭,才

有你這麼鬼精露的女兒。」

  忽聽山後有人叫道:「好啊,他人背後說知長,老叫

化,你羞也不羞?」黃蓉大叫:「爹爹!」躍起奔去。此

時朝暾初上,陽光閃耀下一人青袍素布,緩步而來,正是

桃花島主東邪藥師。

  黃蓉撲上前去,父女倆摟在一起。黃藥師見女兒臉上

稚氣大消,已長成一個亭亭少女,與亡妻更為相似,心中

又是歡喜,又是傷感。

  洪七公道:「黃老邪,我曾在桃花島上言道:你閨女

聰明伶俐,鬼計多端,只有別人上她的當,她決不能吃別

人的虧,叫你不必擔心。你說,老叫化的話錯了沒有?」

  黃藥師微微一笑,拉著女兒的手,走近身去,說道:

「恭喜你打跑了老毒物啊。此人一敗,了卻你我一件大心

事。」洪七公道:「天下英雄,唯使君與叫化啦。我見了

你女兒,肚裏的蛔蟲就亂鑽亂跳,饞涎水直流。咱們爽爽

快快的馬上動手,是你天下第一也好,是我第一也好,我

只等吃蓉兒燒的好菜。」

  黃蓉笑道:「不,你若敗了,我才燒菜給你吃。」洪

七公道:「呸,不怕醜,你想挾制我,是不是?」黃藥師

道:「老叫化,你受傷之後耽誤了兩年用功,只怕現下已

不是我的對手。蓉兒,不論誰勝誰敗,你都燒菜相請師父

。」洪七公道:「是啊!這才是大宗師父的說話,堂堂桃

花島島主,那能像小丫頭這般小氣。咱們也別等正什不正

什,來罷!」說著竹棒一擺,就要上前動手。

  黃藥師搖頭道:「你適才跟老毒物打了這麼久,雖然

說不上筋疲力盡,卻也是大累了一場,黃某豈能撿這個便

宜?咱們還是等到正午再比,你好好養力罷。」洪七公雖

知他說得有理,但不耐煩再等,堅要立時比武。藥師坐在

石上,不去睜他。黃蓉見人爭執難決,說道:「爹爹,師

父,我倒有個法兒在此。你倆既可立時比正,爹爹又不佔

便宜。」洪七公與黃藥師齊道:「好啊,甚麼法兒?」黃

蓉道:「你們兩位是多年好友,不論誰勝誰敗,總是傷了

和氣。可是今日華山論劍,卻又勢須分出勝敗,是不是?

」洪黃二人本就想到此事,這時聽她言語,似乎倒有一個

 妙法竟可三全其美,既能立時動手,又可不讓黃藥師佔

便宜,而且遇能使兩家不傷和氣,齊問:「你有甚麼好主

意?」

  黃蓉道:「是這樣:爹爹先跟靖砳砳 過招,瞧在第

幾招上打敗了他,然後師父再與靖哥哥過招。若是爹爹用

九九十招取勝,而師父用了一百招,那就是爹爹勝了。倘

若師父只用九十八招,那就是師父勝了。」洪七公笑道:

「妙極,妙極!」黃蓉道:「靖哥哥先和爹爹比,兩人都

是精力充沛,待與師父再比,兩人都是打過了一場,豈不

是公平得緊麼?」黃藥師點點頭道:「這法兒不錯。靖兒

,來罷,你用不用兵刃?」郭靖道:「不用!」正要上前

,黃蓉又道:「且慢,還有一事須得言明。若是你們兩位

前輩在三百招之內都不能將靖砳砳打敗,那便如何?」洪

七公哈哈大笑,道:「黃老邪,我初時尚羨你生得個好女

兒,這般盡心竭力的相助爹爹,咳,那知女生外向,卻是

顛撲不破的至理。她一心要傻小子得那武功天下第一的稱

號啊!」

  黃藥師生性怪僻,可是憐愛幼女之心卻是極強,暗道

:「我成全了她這番心願就是。」當下說道:「蓉兒的話

也說得是。咱倆個老頭若不能在三百招內擊敗靖兒,還有

甚麼顏目自居天下第一?」轉念又想:「我原可故意相讓

,容他擋到三百招,但老叫化卻不肯讓,必能在三百招內

敗他。那麼我倒並非讓靖兒,卻是讓老叫化了。」一時沈

吟未決。

  洪七公在郭靖背後一推,道:「快動手罷,還等甚麼

?」郭靖一個踉蹌,衝向黃藥師面前。黃藥師心道:「好

,我先試試他的功夫,再定行止。」左當翻起,向他肩頭

斜劈下去,叫道:「第一招!」

  當黃藥師舉棋不定之際,郭靖心中也是好生打不定主

意:「我決不能佔那天下第一的名號,可是該當讓島主得

勝,還是讓師父得勝?」正在遲疑,黃藥師已揮掌劈到。

他右臂舉起架開,身子一幌,險些摔倒,心道:「好我古

決,竟想甚麼讓不讓的?我縱出全力,也決擋不了三百招

。」眼見黃藥師的第二招又到,當下凝神接戰,此時心意

已決,任憑二人各用真功夫將自己擊敗,誰快誰慢,由其

自決,自己絕無絲毫偏袒。

  數招一過,黃藥師大是驚異:「這傻小子的武功怎麼

竟練到了這個地步?我若是筲有容讓,莫說被他擋到三百

招之外,只怕還得輸在他手裏。」高手比正,實是讓不得

半分。黃藥師初時出手只用了七分勁,那知郭靖全力奮擊

,竟然壓在下風。他心中一急,忙展開落英神劍掌法,身

形飄忽,力爭先著。

  可是郭靖的功夫實已大非昔比,黃藥師連變十餘種拳

法,始終難以反先,待拆到一百除招,他倏施詭招,郭靖

料不到他竟會使詐,險些被他左腳踢中,只得退開兩步,

這才扳成平衡之局。黃藥師舒了一口氣,暗叫:「慚愧!

」欲待乘機佔到上風,不料郭靖守得堅穩之極,儘管他功

勢有如驚風駭浪,始終是不求有功,但求無過,拳腳上竟

沒半點破綻。耳聽得女兒口中已數到「二百零三,二百零

四」,黃藥師大是焦躁:「老叫化出手剛猛,若是他在一

百招之內敗了靖兒,我這張臉往那裏擱?」招勢一變,掌

影飄飄,出手快捷無倫。

  這一來,郭靖登處下風,只感呼吸急促,有似一座大

山重重壓向身來,眼前金星亂冒,堪堪抵擋不住。黃藥師

出手加快,功勢大盛,黃蓉口中,卻也跟著數得快了。郭

靖唇乾舌燥,手足酸軟,越來越是難擋,只是感著一股堅

毅之氣硬挺下來,正危急間,忽聽黃蓉大叫一聲「三百!

」黃藥師臉色一變,向後躍開。

  此時郭靖已被逼得頭暈眼花,身不由主的向左急轉,

接連打了十多個旋子,眼見再轉數下,就要摔倒,危急中

左足使出了「千斤墜」功夫,要待將身子定住。可是黃藥

師內力的後勁極大,人雖退開,拳招餘勢未衰,郭靖竟然

定不住身子,只得彎腰俯身,右手用力在地下撥動,借著

「降龍十八掌的猛勁,滾溜溜的向右打了十多個旋子,腦

中方得清明,呆了一呆,向黃藥師道:「黃島主,你再出

數招,我非摔倒不可。」

  黃藥師見他居然此定力,抗得住自己以十餘年之功練

成的「奇門五轉」,不怒反喜,笑道:「老叫化,我是不

成的了,天下第一的稱號是你的啦。」雙手一拱,轉身欲

走。

  洪七公道:「慢來,慢來,我也未必能成。你的鐵簫

借給靖兒罷。」黃藥師的玉簫已然折斷,腰帶裏插著一根

鐵簫,當下拔出來遞給郭靖。洪七公對郭靖道:「你用兵

刃,我空手跟你過招。 」郭靖一愕,道:「這個.... 」

洪七公道:「你掌法是我教的,拳腳有甚麼比頭?上罷!

」左手五指如勾,一把抓住他手腕,將鐵簫奪了過來。郭

靖沒懂他的用意,脫手放簫,竟未抵禦。洪七公罵道:「

傻小子,咱們是在比武哪!」左手將鐵簫還給了他,右手

卻又去奪。郭靖這才迴簫避開。黃蓉數道:「一招!」

  高手比武,手上有無兵刃相差其實不多,洪七公將降

龍十八掌使將開來,掌風掃到一丈開外,郭靖雖有鐵簫,

又那能近身還擊?他本來不擅使用兵器,但自在西域石崖

之中被歐陽鋒逼著過招,劍法已大有進益。自來武功必是

攻守兼習,郭靖的兵刃功夫練的卻是八成守禦,二成攻敵

。要知江南六怪授他的兵刃招數不能算是極上乘武功,他

習得九陰真經後再此進修,卻是在西域石屋之中,那時他

但求自保不暇傷敵,以長劍抵擋歐陽鋒的木杖,鑽研出不

少防身消勢之法,此劇以簫作劍,用以抵擋洪七公凌厲無

倫的掌風,便也大見功效。

  洪七公見他門戶守得極是緊密,心下甚喜,暗道:「

這孩子極有長進,也不枉了我教導一場,但我若在二百招

之內敗他,黃老邪臉上須不好看。過得二百招後,我再使

用重手便是。」當下依著降龍十八掌的招式,自一變以至

九變順序演將下去,疾風呼呼,掌影已將郭靖全身裹住。

  此時洪七公若猛下重手,郭靖兵刃功夫未至登峰造極

,原是不易抵擋,但洪七公要在二百招後再行取勝,卻是

想錯了一著。須知郭靖正當年富力壯,練了「易筋鍛骨篇

」後內功更是渾厚,洪七公年歲卻不輕了,背上中了歐陽

鋒的蛇咬掌擊,究亦大見摧傷,降龍十八掌招招須用真力

,到九變時已是一百六十二掌,勢道雖仍剛猛狠辣,後勁

卻已漸見衰減。

  待拆到兩百招外,郭靖鐵簫上的劍招倒還罷了,左手

配合的招勢卻漸見強功。洪七公暗想不妙,若與他以力相

拚,說不定會輸在他手裏,傻小子可以智取,不必力敵,

當下雙掌外豁,門戶大開,郭靖一怔,心想:「這招掌法

師父卻從未教過。」若與敵人對敵,自可直進中宮,攻敵

前胸,但眼前對手是自己恩師,豈能用此殺手?微一遲疑

間,洪七公笑道:「你上當啦。」左足倏起,將他手中鐵

簫踢飛,右掌斜翻,打在他的肩頭。

  這一掌手下容情,不欲傷他身子,只使了八成力,準

以為他定要摔倒,那就算是勝了。豈知郭靖這幾年來久歷

風霜,身子練得極為粗壯,受了這一掌只幌得幾幌,肩頭

雖是一陣劇痛,竟未跌倒。洪七公見他居然硬挺頂住,不

禁大吃一驚,道:「你吐納三下,調勻呼吸,莫要受了內

傷。」郭靖依言吐納,胸氣立舒,說道:「弟子輸了。」

洪七公道:「不,適才你讓我在先,若是就此認輸,黃老

邪如何能服?接招!」說著又是發掌劈去。

  郭靖手中沒了兵刃,見來招勢道鋒銳,當下以周伯通

所授的空明拳化開。那空明拳是天下至柔的拳術,是伯通

從「道德經」中化出來的,「道德經」中有言道:「兵強

則滅,木強則折。堅強處下,柔弱處上。」又云:「天下

莫柔於水,而攻堅強者莫之能勝,其無以易之。弱之勝,

柔之勝剛,天下莫不知,莫能行。」那降龍十八掌卻是武

學中至剛至堅的拳術。古語有云:「柔能克剛」,但郭靖

習了那左右互搏的法子,右手出的空明拳,左手出的卻是

降龍拳,剛柔相濟,陰陽為輔,洪七公的拳招雖然剛猛莫

京,竟也奈何他不得。

  黃蓉在旁數著拳招,眼見三百招將完,郭靖全無敗象

,心中甚喜,一招一招的數著。洪七公耳聽得她數到二百

九十九招,不禁好勝心起,突然一掌「亢龍有悔」,排山

倒海般直擊過去,此招既出,心下登時懊悔,只怕郭靖抵

擋不住,受了重傷,大叫:「小心啦!」

  郭靖聽到叫聲,掌風已迎面撲到,但覺來勢猛烈之極

,知道無法以空明拳化解,危急之下,右臂劃個圓圈,平

的一聲,也是一招「亢龍有悔」拍出。只聽砰的一響,雙

掌相交,兩人都是全身大震。黃藥師與黃蓉齊聲驚呼,走

近觀看。

  只見兩人雙掌相抵,膠著不動。郭靖有心相讓,但知

師父掌力厲害,若是此刻退縮,被他順勢推將過來,自己

必受重傷,決意先運勁抵擋一陣,待他掌勁稍殺,再行避

讓認輸。洪七公見郭靖居然擋得住自己畢生精力之所聚的

這一掌,不由得又驚又喜,憐才之意大盛,好勝之心頓滅

,決意讓他勝此一招,以成其名,當下留勁不發,緩緩收

力。

  便在這雙方不勝、你退我讓之際,忽聽山崖後一人大

叫三聲,三個觔斗翻將出來,正是西毒歐陽鋒。洪七公與

郭靖同時收掌,向後躍開。只見歐陽鋒全身衣服破爛,滿

臉血痕斑斑,大叫:「我九陰真經上的神功已然練成,我

的武功天下第一!」舉起蛇杖,向四人橫掃過來。

  洪七公拾起打狗棒,搶上去將他蛇杖架開,數招一過

,四人無不駭然。歐陽鋒的招術本就奇特,此時更如怪異

無倫,忽爾伸手在自己臉上猛抓一把,忽爾反足在自己腎

上狠踢一腳,每一杖打將出來,中途方向必變,實不知他

打將何處。洪七公驚奇萬分,只得使開打狗棒法緊守門戶

,那敢貿然進招?

  鬥到深澗,歐陽鋒忽然反手拍拍拍連打自己三個耳光

,大喊一聲,雙手據地,爬將過來。洪七公又是吃驚,又

是好笑,心想:「我這棒法打狗最為擅長,你忽作狗形,

豈非自投羅網?」竹棒伸處,向他腰間挑去。那知歐陽鋒

忽地翻身一滾,將竹棒半截壓在身下,隨即順勢滾去,洪

七公拿捏不定,竹棒脫手。那陽鋒驟然間飛起躍起,雙足

連環猛踢。洪七公大驚,向後急退。

  這時黃蓉早已拾起地下鐵簫,還給父親。黃藥師挺簫

斜刺而出。歐陽鋒叫道:「段皇爺,我不怕你的一陽指!

」說著縱身撲上。黃藥師見了他的舉止,已知他神智錯亂

,只是心中雖瘋,出手卻比未瘋時更是厲害。饒是他智慧

過人,卻也想不明白其中道理,怎知歐陽鋒苦讀郭靖默寫

的假經,本已給纏得頭昏腦脹,黃蓉更處處引他走入歧路

,盲練瞎闖,兼之急欲取勝,貪圖速成,用功更為莽撞,

只是他武功本強,雖然走了錯道,錯有錯著,出手恢誕,

竟教洪黃兩大宗師差愕難解。

  數十招一過,黃藥師又敗下陣來。郭靖搶上迎敵。歐

陽鋒忽然哭道:「我的兒啊,你死得好慘!」拋去蛇杖,

張開雙臂,撲上來便抱。郭靖知他將自己認作了姪兒歐陽

克,聽他叫聲悽慘,心中又是不忍,又是駭怕,發掌要將

他推開。歐陽鋒左腕陡翻,已抓住郭靖手臂,右臂將他牢

牢抱住。郭靖忙運勁掙扎,可是歐陽鋒力大無窮,抱得他

絲毫動彈不得。

  洪七公與黃藥師父女大驚,洪七公伸指疾點歐陽鋒背

心「鳳尾穴」,要迫他鬆手。不料他此時全身經脈倒轉,

穴道全已變位,洪七公挺指戳將下去,他茫然未覺,全不

理會。黃蓉回身檢起一塊石頭,向他頭頂砸落。歐陽鋒右

手握拳,自下揮擊上來。黃藥拿捏不住,石頭脫手飛落山

谷。郭靖乘歐陽鋒鬆了右手,用力猛掙,向後躍開,定了

定神,只見歐陽鋒與黃藥師鬥得甚是猛烈。黃藥師插簫於

腰,穴手而搏。

  此時歐陽鋒所使的招數更是希奇古怪,詭異絕倫,身

子時而倒豎,時 而直立,甚而有時一手撐地,身子橫挺

,只以一手與敵人對掌。黃藥師全神貫注的發招迎敵,倒

還不覺得怎樣,洪七公、郭靖、黃蓉三人卻看得心搖神馳

。黃藥眼見父親連遇險招,叫道:「師父,對付這瘋子不

必依武林規矩,咱們齊上!」

  洪七公道:「若在平時,咱們原可合力擒他。只是今

日華山論劍,天下英雄都知須得單打獨鬥,咱們以眾敵寡

,須惹江湖上好漢恥笑。」但覺歐陽鋒瘋勢更是厲害,口

吐白沫,舉頭猛撞。黃藥師抵擋不住,只是倒退。

  突然之間,歐陽鋒俯身疾攻,上盤全然不守。黃藥師

大喜,心想:「這瘋子畢竟胡塗了。」運起「彈指神通」

功夫,急彈他鼻側的「迎香穴」。這一指去勢快極,那知

剛觸到他臉皮,歐陽鋒微微側頭,一口交住他的食指。黃

藥師大驚,急出左手拍他「太陽穴」,逼他鬆口。歐陽鋒

右手亦出,將他招術化開,牙齒卻咬得更加緊了。

  郭靖與黃蓉從兩側齊上,歐陽鋒才鬆齒放脫黃藥師的

手指,十指往黃蓉臉上抓去。日光直射之下,但見他面容

獰惡,滿臉是血,黃蓉心下害怕,驚呼逃開。郭靖忙發掌

救援。歐陽鋒回手抵敵,黃蓉方得脫身。

  只十餘合,郭靖肩上腿上接連中招。洪七公道:「靖

兒退下,再讓我試試。」空手搶上。兩人這一番激鬥,比

適才更是猛惡。洪七公當歐陽鋒與黃藥師、郭靖對掌之時

,在旁留神覯看,見他出招雖然怪異無比,其中實也有理

路可尋,主要是將蛤蟆功逆轉運用,上者下之,左者右之

,雖然並非盡皆如此,卻也是十中不敵七八,心中有了個

大概,對戰之時雖仍處於下風,卻已是有攻有守,三招中

能還得一招。

  黃蓉取出手帕,給父親包紮指上創口。黃藥師更瞧出

許多路子來,接連叫道:「七兄,踢他環跳。」「上擊巨

闕!」「反掌倒劈天柱。」黃藥師旁觀者清,洪七公依言

施為,片刻間便將戰局拉平。只是兩人心中都暗自慚愧:

「這是合東邪、北丐二人之力,合拚西毒一人了。」眼見

即可取勝,歐陽鋒忽然張嘴,一口唾沫往洪七公臉上吐去



  洪七公忙側身避開,歐陽鋒竟然料敵機先,發掌擊向

他趨避的方位,同時又是一口濃痰吐將過來。洪七公處境

窘迫,欲往不避,可是那口痰勢挾勁風,若是打中眼珠,

就算不致受傷,定也十分疼痛,而敵人必乘機猛攻,那就

難以抵擋,百忙中伸右手將痰抄在掌中,左手還了一招。

戰不數合,歐陽鋒又是一口唾決急吐,他竟將痰涎唾沫也

當作了攻敵利器,夾在拳招之中使,令人眼花繚亂,心意

煩躁。

  洪七公見他顯然輕辱於己,不由得怒氣勃發,同時右

手握著一口 濃痰,滑膩膩的極不好受,又不想抹在自己

身上,鬥到分際,他突然張開右掌,叫聲:「著!」疾往

歐陽鋒臉上抹去。這一招明裏是用痰去抹他的臉,暗中卻

另藏厲害殺著。歐陽鋒神智雖亂,耳目四肢只有比平時更

為靈敏,眼見洪七公手掌抹到,立即側臉微避。洪七公手

掌翻轉,直戳過去,歐陽鋒斗然張口急咬。

  這正是他適才用以擊敗黃藥師的絕招,看來似乎滑稽

,但因他張口快捷,教人難以躲閃,以黃藥師如此登峰造

極的武功竟也著了道兒。黃藥師、黃蓉、郭靖看得分明,

但見洪七公的手掌已伸到他嘴邊,相距不及一寸,而他驀

地張口,一副白牙在日光下一閃,已向洪七公手上咬落,

不禁齊聲叫道:「小心!」

  豈知他們三人與歐陽鋒竟都忘了一事。洪七公號稱指

神丐,掌年為了饞貪吃,誤了時刻,來不及去救一個江湖

好漢的性命,大恨之下,將自己食指發狠砍下。歐陽鋒這

一咬又快又準,倘若換了旁人,食指定會被他咬住,偏生

洪七公沒有食指,只聽喀的一響,他兩排牙齒自相撞擊,

卻是咬了個空。洪七公沒有食指,歐陽鋒原本熟知,但他

這時勢如瘋虎般亂打亂撲,那裏還想得到這些細微末節?

  高手比武,若是雙方武功都到了爐火純青的地步,往

往對戰竟日,仍是難分上下,唯一取勝之機端在對方偶犯

小錯,此劇歐陽鋒一口咬空,洪七公那能放過?立即一招

「笑口啞啞」,中指已戳在他嘴角的「地倉穴」上。

  旁觀三人見洪七公得手,正待張口叫好,不料一個「

好」字還未出口,洪七公已是一個觔斗倒翻出去。歐陽鋒

踉踉蹌蹌的倒退幾步,有如醉,酒但終於站穩身子,仰天

大笑。原來他經脈倒轉,洪七公這一指雖戳中 他「足陽

明胃經」的大穴,他只是全身微微一麻,立即如常,卻乘

機一掌擊在洪七公的肩頭。幸得他中指在先,這一掌的力

道已不如何凌厲,洪七公順著來勢倒翻觔斗,將他掌力消

去大半,百忙中還回了一招「見龍在田」,也將歐陽鋒打

得倒退幾步。洪七公幸而消解得快,未受重傷,但半身酸

麻,一時之間已無法再上。他是大宗師身分,若不認輸那

就趾近無賴,同時心中確也佩服對方武功了得,抱拳說道

:「歐陽鋒,老叫化服了你啦,你是武功天下第一!」

  歐陽鋒仰天長笑,雙臂在半空亂舞,向黃藥師道:「

段皇爺,你服不服我?」黃藥師心中不忿,暗想:「武功

天下第一的名號,竟教一個瘋子得了去,我跟老叫化二人

豈不教天下好漢恥笑?」但若上前再鬥,自忖卻又難以取

勝,只得點了點頭。

  歐陽鋒向郭靖道:「孩兒,你爹爹武藝蓋世,天下無

敵,你喜不喜歡?」歐陽克是他與嫂子私通所生的孩子,

名是叔姪,實是父子,此寺他神智半迷半醒,把郭靖當作

歐陽克,竟將藏在心中數十年的隱事說了出來。郭靖心想

這裏各人都不是他對手,他天下第一的名號當之無愧,說

道:「咱們都打不過你!」

  歐陽鋒嘻嘻傻笑,問黃蓉道:「好媳婦兒,你喜不喜

歡?」黃蓉見父親、師父、郭靖二人相繼敗陣,早在苦思

對付這瘋漢之法,但左思右想,實無妙策,這時聽他相問

,又見他手舞足蹈,神情怪異,日光映照之下,他身後的

影子也是亂幌亂搖,靈機忽動,說道:「誰說你是天下第

一?有一個人你就打不過。」

  歐陽鋒大怒,搥胸叫道:「是誰?是誰?叫他來跟我

比武。」黃蓉說道:「此人武功了得,你定然打他不過。

」歐陽鋒道:「是誰?是誰?叫他來跟我比武。」黃蓉道

:「他名叫歐陽鋒。」歐陽鋒搔搔頭皮,遲疑道:「歐陽

鋒?」黃蓉道:「不錯,你武功雖好,卻打不過歐陽鋒。



  歐陽鋒心中愈是胡塗,只覺「歐陽鋒」這名字好熟,

定是自己最親近之人,可是自己是誰呢?脫口問道:「我

是誰?」黃蓉冷笑道:「你就是你。你自己都不知道,怎

來問我?」

  歐陽鋒心中一寒,側頭苦苦思索,但腦中混亂一團,

愈要追尋自己是誰,愈是想不明白。須知智力超異之人,

有時獨自瞑思,常會想到:「我是誰?我在生前是甚麼?

死後又是甚麼?」等等疑問。古來哲人,常致以此自苦。

歐陽鋒才智卓絕,這些疑問有時亦曾在腦海之中一閃而過

,此時連鬥三大高手而獲勝,而全身經脈忽順忽逆,心中

忽喜忽怒,驀地裏聽黃蓉這般說,不禁四顧茫然,喃喃道

:「我,我是誰?我在那裏?我怎麼了?」

  黃蓉道:「歐陽鋒要找你比武,要搶你的九陰真經。

」歐陽鋒道:「他在那裏?」黃蓉指著他身後的影子道:

「喏,他就在你背後。」歐陽鋒急忙回頭,見到了自己的

影子, 怔了一怔,道:「這.... 這.... 他.... 他....

」黃蓉道:「他要打你了!」

  歐陽鋒蹲低身子,發掌向影子劈去。影子同時發出一

掌。歐陽鋒大急,左掌右掌,連環邀擊,那影子也是雙手

抖動不已。歐陽鋒見對方來勢厲害,轉身相避,他面向日

光,影子已在身後。他發覺敵人忽然不見,大叫:「往那

裏逃?」向左搶上數步。

  左邊是光禿禿的山壁,日光將他影子映在壁上,更像

是個直立的敵人。歐陽鋒右掌猛揮,擊在石上,只疼徥他

骨節欲碎,大叫:「好厲害!」隨即左腳飛出。佰見山壁

上的影子也是舉腳踢來,雙足相撞,歐陽鋒奇痛難當,不

敢再鬥,轉身便逃。

  此時他是迎日而奔,果然不見了敵人,竄出丈餘,回

頭一望,只見影子緊隨在後,嚇得大叫:「讓你天下第一

,我認輸便是。」那影子動也不動。歐陽鋒轉身再奔,微

一回頭,仍見影子緊緊跟隨。他驅之不去,鬥之不勝,只

嚇得心膽欲裂,邊叫邊號,直往山下逃去。過了半刻,隱

隱聽到他的叫聲自山坡上傳來,仍是:「別追我,別追我

!」

  黃藥師與洪七公眼見這位一代武學大師竟落得如此下

場,不禁相顧嘆息。此時歐陽鋒的叫聲時斷時續,已在數

里之外,但山谷間回音不絕,有如狼嗥鬼叫,四人身邊雖

陽光明亮,心中卻都微微感到一陣寒意。洪七公嘆道:「

此人命不久矣。」

  郭靖忽然自言自語:「我?我是誰?」黃蓉知他是直

性子之人,只怕他苦思此事,竟致著魔,忙道:「你是郭

靖。靖哥哥,快別想自己,多想想人家的事罷。」郭靖凜

然驚悟,道:「正是。師父,黃島主,咱們下山去罷。」

  洪七公罵道:「傻小子,你還叫他黃島主?我劈面給

你幾個老大耳括子。郭靖一怔,只見黃蓉臉現紅暈,似笑

非笑,登時醒悟,忸忸怩怩的叫道:「岳父!」

  黃藥師哈哈大笑,一手挽了女兒,一手挽著郭靖,向

洪七公道:「七兄,武學之道無窮無盡,今日見識到老毒

物的武功,實令人又驚又愧。自重陽真人逝世,從此更無

武功天下第一之人了。」

  洪七公道:「蓉兒的烹調功夫天下第一,這個我卻敢

說。」黃蓉抿嘴笑道:「不用讚啦,咱們快下山去,我給

你燒幾樣好菜就是。」

  洪七公、黃藥師、郭靖、黃蓉四人下得華山,黃蓉妙

選珍肴,精心烹飪,讓洪七公吃了酣暢淋漓。當晚四人在

客店中宿了,黃藥師父女住一房,郭靖與洪七公住一房。

次晨郭靖醒來,對榻上洪七公已不知去向,桌面上抹著三

個油膩的大字:「我去也」,也不知是用鶪腿還是豬蹄寫

的。

  郭靖忙去告知黃藥師父女。黃藥師嘆道:「七兄一生

行事,宛似神龍見首不見尾。」向靖蓉二人望了幾眼,道

:「靖兒,你母亡故,世上最親之人就是你大師父柯鎮惡

了,你隨我回桃花島去,請你大師父主婚,完了你與黃兒

的婚事如何?」郭靖悲喜交集,說不出話來,只是連連點

頭。黃蓉抿嘴微笑,想出口罵他「傻子」,但向父親瞧了

一眼,便忍住了不說。

  三人一路上遊山玩水,拖洒向東南而行,不一日來到

兩浙南路境內,見見桃花島已在不遠,忽然空中鵰鳴聲急

,兩頭白鵰自北急飛而至。

  郭靖大喜,縱聲呼嘯,雙鵰撲了下來,停在他的肩頭

。他敵蒙古時走得倉皇,未及攜帶雙鵰,此時相見,欣喜

無已,伸手不住撫摸鵰背,忽見雄鵰足上縛著一個皮革捲

成的小筒,忙解下打開,但見革上用刀尖劇著幾行蒙古文

字道:

「我師南攻,將襲襄陽,知君精忠為國,冒死以聞。我累

君母慘亡,愧無面目再見,西赴絕域以依長兄,終身不履

故土矣。願君善自珍重,福壽無極。」

  那革上並未寫上下款,但郭靖一見,即知是華箏公主

的手筆,當下將革上文字譯給黃藥師父女聽了,問道:「

岳父,您說該當如何?」

  黃藥師道:「此地離臨安雖近,但若報知朝廷,當國

者未必便信,遷延不決,必誤大事。你小紅馬腳力快,即

日趕赴襄陽。那守將若此聽話,你就助他守城,否則一掌

斃了,逕自率領百姓士卒,共禦蒙古大軍。我與蓉兒在桃

花島候你好音。」郭靖連聲稱是,黃蓉臉上卻有不豫之色

。當真是知女莫若父,黃藥師笑道:「好,蓉兒你也去。

大事一了,即日言歸,朝廷縱有封賞,理也莫理。」黃蓉

大喜,笑道:「這個自然。」

  兩小拜別了父親,共騎一馬,縱轡西行。郭靖只怕遲

了一日,蒙古大軍先破了城池。那時屠戮之慘可就難以想

像,是以路上毫不停留。這日晚間投宿,已近兩浙南路與

江西南路交界之處。

  郭靖懷裏藏著華箏刻著字的那塊皮革,想到兒時與華

箏、拖雷同在大漠遊戲,種種情狀宛在目前,心頭甚有黯

然之意。黃蓉任他呆呆出神,自行在燈下縫補衣衫。

  郭靖忽道:「蓉兒,她說累我母親慘亡,愧無面目見

我,那是甚麼意思?」黃蓉道:「她爹爹逼死你母親,她

自然心中過意不去。」郭靖「嗯」了一聲,低頭追思母親

逝世前後的情影,突然躍起,伸手在桌上用力一拍,叫道

:「我知道啦,原來如此!」

  黃蓉給他嚇了一跳,針尖在手指上刺出了一滴鮮血,

笑問:「怎麼啦?大驚小怪的,知道了甚麼?」郭靖道:

「我與母親偷拆大汗的密令,決意南歸,當時帳中並無一

人,大汗卻立即知曉,將我母子捕去,以致我母自刎就義

。這消息如何洩漏,我一直思之不解,原來,原來是她。

」黃蓉搖頭道:「華箏公主對你誠心相愛,她決不會去和

密害你。」郭靖道:「她不是害我,而是要留我。她在帳

外聽到我母子說話,去告知了爹爹,只道大汗定會留住我

不放,那知卻生出這等大禍來。」說著連連嘆息。

  黃蓉道:「既是她無心之過,你就該到西域去尋她啊

!」郭靖道:「我與她只有兄妹之情,她現下依長兄而居

,在西域尊貴無比,我去相尋幹麼?」黃蓉嫣然一笑,心

下甚喜。

  這一日兩人來到江西南路上的上饒,山道上長草拂及

馬腹,甚是荒涼,眼見前面黑壓壓的一片森林。正行之間

,兩頭白鵰突在天空高聲怒鳴,疾衝而下,瞬息間隱沒在

林後。靖蓉二人心知有異,急忙崔馬趕去。繞過林子,只

見雙鵰盤旋飛舞,正與一人鬥得甚急,看那人時,原來是

丐幫的彭長老。但見他舞動鋼刀,護住全身,刀法迅狠,

雙鵰雖勇,卻也難以取勝。鬥了一陣,那雌鵰突然奮不顧

身的撲落,抓起彭長老的頭巾,在他頭上猛啄了一口。彭

長老鋼刀揮起,削下牠不少羽毛。

  黃蓉見彭長老頭上半邊光禿禿的缺了大塊頭皮,不生

頭髮,登時醒悟:「當日這鵰兒胸口中了一支短箭,原來

是這塊叫化所射。後來雙鵰在青龍漢旁與人惡鬥,抓下一

塊頭皮,那就是這惡丐的了。」大聲叫道:「姓彭的,你

瞧我們是誰。」彭長老抬頭見到二人,只嚇得魂飛天外,

轉身便逃。雄鵰疾撲而下,向他頭頂啄去。

  彭長老舞刀護住頭頂,雌鵰從旁急衝而至,長嘴伸處

,已啄瞎了他的左眼。彭長老大叫一聲,拋下鋼刀,衝入

了身旁的荊棘叢中,那荊棘生得極密,彭長老性命要緊,

那裏顧 顧得全身刺痛,連滾帶爬的鑽進了荊棘深處。這

一來雙鵰倒也無法再去傷他,只是不肯干休,兀自在荊棘

叢中盤旋不去。

  郭靖招呼雙鵰,叫道:「他已壞了一眼,就饒了他罷

。」忽聽身後長草叢中傳出幾聲嬰兒呼叫。郭靖叫聲:「

啊!」躍下紅馬,撥開長草,只見一個嬰兒坐在地下,身

旁露出一雙女子的腳,忙再撥開青草,只見一個青衣女子

暈倒在地,卻是穆念慈。

  黃蓉驚喜交集,大叫:「穆姊姊!」俯身扶起。郭靖

抱起了嬰兒。那嬰兒目光烔烔的凝望者他,也不怕生。黃

蓉在穆念慈身上推拿數下,又在她鼻下人中用力一捏。

  穆念慈悠悠醒來,睜眼見到二人,疑在夢中,顫聲道

: 「你.... 你是郭大哥.... 黃家妹子.... 」郭靖道:

「穆世姊,你怎麼會在這裏?你沒受傷嗎?」穆念慈掙扎

著要起身,但未及站直,又已摔倒,只見她雙手雙足都被

繩索縛住。黃蓉忙過來給她割斷繩索。穆念慈忙不迭的從

郭靖手中接過嬰兒,定神半晌,才含羞帶愧的述說經過。

  原來穆念慈在鐵掌峰上失身於楊康,竟然懷孕,只盼

回到臨安故居,但行到上饒,已然支持不住,在樹林中一

家無人破屋中住了下來,不久生了一子。她不願見人,索

性便在林中搏獵採果為生,幸喜那孩子聰明令俐,解了她

不少寂寞淒苦。

  這一天她帶了孩子在林中檢拾柴枝,恰巧彭長老經過

,見她姿色,上前意圖非禮。穆念慈武功雖也不弱,但彭

長老是丐幫四大長老之一,在丐幫中可與魯有腳等相頡頏

,僅次於洪七公一人而己,穆念慈自不是他的對手,不久

即被他打倒綁縛,驚怒交集之下,暈了過去。若不是靖蓉

二人適於此時到來,而雙鵰目光銳利,在空中發現了仇人

,穆念慈一生苦命,勢必又受辱於惡徒了。

  這晚靖蓉二人歇在穆念慈家中。黃蓉說起楊康已在喜

興鐵槍廟中逝世,眼見穆念慈激如雨下,大有舊情難忘之

意,便不敢詳述真情,只說楊康是中了歐陽鋒之毒,心道

:「我這也不是說謊,他難道不是中了老毒物的蛇毒而死

嗎?」

  郭靖見那孩 兒面目英俊,想起興楊康結義之情,深

為嘆息。穆念慈垂淚道:「郭大哥,請你給這孩兒取個名

字。」郭靖想了一會,道:「我與他父親義結金蘭,只可

惜沒好下場,我未盡朋友之義,實為生平恨事。但盼這孩

子長大後有過必改。力行仁義。我給他取個名字叫作楊過

,字改之,你說好不好?」穆念慈謝道:「但願如郭大哥

所說。」

  次晨,郭靖黃蓉贈了穆念慈不少銀兩,作為母子倆渡

日之資。郭靖勸她回臨安去。穆念慈只是搖頭不語,過了

一會,輕聲道:「我母子二人,得先去嘉興鐵槍廟,瞧瞧

他爹爹的墳墓。」三人互道珍重,黯然而別。

  兩人西行到了兩湖南路,折向北行,不一日到了襄陽

,眼見民情安定,商市繁盛,全無征戰之象,知道蒙古大

軍未到,心下喜慰。那襄陽是南未北邊重鎮,置有安撫使

府,配備精兵守禦。郭靖心想軍情緊急,不及投店,逕與

黃蓉去謁見安撫使呂文德。

  那安撫使手綰兵符,威風赫赫,郭靖在蒙古雖貴為元

帥,在南宋卻只是個布衣平民,如何見得著他?黃蓉知道

無錢不行,送了門房一兩黃金。那門房雖然神色立變,滿

臉堆歡,可是一排安撫使見客的日子,最快也得在半月之

後,那寺接見的都是達官貴人,也未必能見郭靖。郭靖焦

躁起來,喝道:「軍情緊急,如何等得?」黃蓉忙向他使

個眼色,將他拉在一旁,悄聲道:「晚上闖進去相見。」

  兩人尋了下處,候到二更過後,施展輕身功夫逕入安

撫使府。那安撫使呂文德正擁了姬妾,高坐飲酒為樂,其

心其意的在安撫自己和姬妾。郭黃二人跳將下去,郭靖長

揖說道:「小人有緊急軍務稟告。」呂文德大驚,高叫:

「有刺客!」推開姬妾,就往桌底鑽去。郭靖踏步上前,

一把提起,說道:「安撫使休驚,小人並無相害之意。」

將他推回原座。

  呂文德嚇得面無人色,只是發抖。只見堂下擁進數十

名軍士,各舉刀槍,前來相救。黃蓉拔出匕首,指在呂文

德胸前。眾軍士齊聲發喊,不敢上前。黃蓉道:「你叫他

們別嚷,咱們有話說。」呂文德手足亂顫,傳下令去,眾

軍士這才止聲。

  郭靖見他統兵方面,身寄禦敵衛土的重任,卻是如此

膿包,心中暗暗嘆息,當下將蒙古大軍行將偷襲襄陽的訊

息說了,請他立即調兵遣將,布置守禦工具。呂文德道:

「聽.... 聽見了。 」黃蓉道:「聽見甚麼?」呂文德道

:「有.... 有金兵前來偷襲,須得防備,須得防備。 」

黃蓉怒道:「是蒙古兵,不是金兵!」呂文德嚇了一跳,

道:「蒙古兵?那不會的,那不會的。蒙古與咱們丞相連

盟攻金,決無他意。」黃蓉嗔道:「我說蒙古兵就是蒙古

兵。」呂文德連連點頭,道:「姑娘說是蒙古兵,就是蒙

古兵。」

  郭靖道:「滿郡百姓的身家性命,全繫大人之手。襄

陽是南朝屏障,大人務須在意。」呂文德道:「不錯,不

錯,老兄說的一點兒也不錯。老兄快請罷。」靖蓉二人嘆

了口氣,越牆而出,但聽身後眾人大叫:「捉刺客啊!捉

刺客啊!」亂成一片。

  兩人候了兩日,見城中毫無動靜。郭靖道:「這安撫

使可惡!不如依岳父之言,先去殺了他,再定良策。」黃

蓉道:「敵軍數日之內必至。這狗官殺了自不足惜,只是

城中必然大亂,軍無統帥,難以禦敵。」郭靖皺眉道:「

果真如此,這可怎生是好?」

  黃蓉沈吟道:「左傳上載得有個故事,叫做『弦高犒

師』,咱們或可學上一學。」郭靖喜道:「蓉兒,讀書真

是妙用不盡。那是甚麼故事,你快說給我聽。咱們能學麼

?」黃蓉道:「學是能學,就是須借你身子一用。」郭靖

怔,道:「甚麼?」黃蓉不答,卻格的一聲笑了起來。

  她笑了一陣,方道:「好,我說那故事給你聽。春秋

時候,鄭國有一個商人,叫做弦高,他在外經商,路上遇

到秦國大軍,竟是來偷襲鄭國的。那時鄭國全沒防備,只

怕秦兵一到,就得亡國。弦高雖是商人,卻很愛國,當下

心生一計,一面派人星夜去稟告鄭伯,自己牽了十二頭牛

去見秦軍的將軍,說是奉鄭伯之命前來犒勞秦師。秦軍的

將軍以為鄭國早就有備,不敢再去偷襲,當即領兵回國。

」郭靖喜道:「此計大妙。怎麼說要借我身子一用?」黃

蓉笑道:「不是要用十二頭牛?你生肖屬牛,是不是?」

郭靖跳了起來,叫道:「好啊,你繞彎兒罵我。」伸手指

去呵她癢,黃蓉忙笑著逃開。

  兩人說笑一陣,黃蓉道:「咱們今晚到安撫使府去盜

他一筆金珠,明日我改扮男裝,穿了官家服飾,迎上去犒

勞蒙古大軍。且看是否能騙得他們退兵。」郭靖鼓掌稱是

。當晚二人依計而行,那安撫使搜刮得金珠山積,二人盜

了大包金珠和套官服,府中各人朦然未覺。黃蓉改穿官裝

,宛然是個俊俏的貴官,當下攜了金珠,跨小紅馬北去。

  到第二日午間,郭靖在北門外引領遙望,但見小紅馬

絕塵而至,忙迎了上去。黃蓉勒住馬頭,臉上驚恐之色,

顫聲道:「蒙古大軍只怕有十餘萬之眾,咱們怎抵擋得住

?」郭靖吃了一驚,道:「有這麼多?」

  黃蓉道:「看來成吉思汗是傾國出擊,想一舉滅宋。

我將金珠送給了先鋒大將,他料不到咱們已佑訊息,說是

借道伐金,並非攻宋。我以言語點破,他驚疑不定,當即

駐兵不進,想來是回報大元帥去了。」

  郭靖道:「若是他們回師退兵,那自然最好不過,就

只怕.... 就只怕.... 」黃蓉秀眉緊蹙,道:「瞧蒙古大

軍這等聲勢,定是不肯輕易便退。」郭靖道:「你再想個

妙策。」黃蓉搖頭道:「我已整整想了一天一晚啦。靖哥

哥,若說單打獨鬥,天下勝得過你的只二三人而已,就說

敵人有十人百人,自也不在咱倆心上。可是現下敵軍是千

人、萬人、十萬人,那有甚麼法子?」郭靖嘆道:「咱們

大宋軍民比蒙古人多上數十倍,若能萬眾一心,又何懼蒙

古兵精?恨只恨官家膽小昏庸、虐民誤國。」

  黃蓉道:「蒙古兵不來便罷,若是來了,咱們殺得一

個是一個,當真危急之際,咱們還有小紅馬可賴。天下事

原也憂不得這許多。」郭靖正色道:「蓉兒,這話就不是

了。咱們既學了武穆遺書中的兵法,又豈能不受岳武穆『

盡忠報國』四字之教?咱倆雖人微力薄,卻也要盡心竭力

,為國禦悔。縱然捐軀沙場,也不枉了父母師長教養一場

。」黃蓉嘆道:「我原知難免有此一日。罷罷罷,你活我

也活,你死我也死就是!」

  兩人計議已定,心中反而舒暢,當下回到下處,對酌

談論,想到敵軍壓境,面臨生敵死別,比往日更增一層親

密。直飲到二更時分,忽聽城外號哭之聲大作,遠遠傳來

,極是慘厲。黃蓉叫道:「來啦!」兩人一躍而起,奔到

城頭,只見城外難民大至,扶老攜幼,人流滾滾不盡。

  那知守城官令軍士緊閉城門,不放難民入城。過不多

時,呂文德加派士卒,彎弓搭箭對住難民,喝令退去。城

下難民大叫:「蒙古兵殺來啦!」守城官只是不開城門。

眾難民在城下號叫呼喊,哭聲震天。

  靖蓉二人站在城頭,極目遠望,但見遠處一條火龍蜿

蜒而來,顯是蒙古軍的先鋒到了。郭靖久在成吉思汗麾下

,知道蒙古軍攻城慣例,總是迫使敵人俘虜先登,見見數

萬難民集於城下,蒙古先鋒一至,襄陽城內城外軍民,勢

非自相殘殺不可。

  此時情勢緊急,已無遲疑餘裕,郭靖站在城頭,振臂

大呼:「襄陽城若是給蒙古兵打破,無人能活,是好漢子

快跟我殺敵去!」那北門守城官是呂安撫的親信,聽得郭

靖呼叫,怒喝:「奸民擾亂人心,快拿下了!」郭靖從城

頭躍下,右臂一探,已抓住守城官的前胸,將他身子舉起

,自己登上了他的坐騎。

  官兵中原多忠義之士,見見難民在城下哀哭,側懷不

忿,此時見郭靖拿住守城官,不由得驚喜交集,並不上前

救護長官。郭靖喝道:「快傳令開城!」那守城官性命要

緊,只得依言傳令。北門大開,難民如潮水般湧入。

  郭靖將守城官交與黃蓉看押,便欲提槍縱馬出城。黃

蓉道:「等一等!」命守城官將甲冑脫下交與郭靖穿戴,

在郭靖耳邊輕聲道:「假傳聖旨,領軍出城。」反手拂中

了那守城官的穴道,將他擲在城門之後。郭靖心想此計大

妙,當下朗聲大叫:「奉聖旨:襄陽安撫使呂文德皂庸無

能,著即革職,眾軍隨我出城禦敵。」他內功深湛,這幾

句話以丹田之氣叫將出來,雖然城內城外叫鬧喧嘩,但人

人聽得清清楚楚,剎時間竟爾寂靜半晌。慌亂之際,眾軍

那裏分辨得出真偽?兼之軍中上下對呂文德向懷敵心,知

他懦弱怕死,當此強敵壓境、驚惶失措之際忽聽得昏官革

職,有人領軍抗敵,四下裏齊聲歡呼。

  郭靖領了六七千人馬出得城來,眼見軍容不整,隊伍

散亂,如何能與蒙古精兵對敵?想起「正穆遺書」中有云

:「事急用奇,兵危使詐」,當下傳下將令,命三千餘軍

士赴東邊山後埋伏,聽號炮一響,齊聲吶喊,招揚虀,旗

,卻不出來廝殺;又命三千餘軍士赴西山後埋伏,聽號炮

二響,也是叫喊揚旗,虛張聲勢。

  兩隊軍士的統領見郭靖胸有成竹,指揮若定,各自接

令領軍而去。

  待得難民全數進城,天已大明。耳聽得金鼓齊鳴,鐵

騎奔踐,眼前塵頭大起,蒙古軍先鋒已迫近城垣。

  黃蓉從軍士隊中取過一槍一馬,隨在郭靖身後。郭靖

朗聲發令:「四門大開!城中軍民盡數躲入屋,膽敢現身

者,音即斬首!」其實他不下此令,城中軍民也早躲得影

蹤全無,勇敢請纓的都已在東西兩邊山後埋伏,如呂文德

這般膽卻的,不是鑽在桌底大唸「救苦救難高皇經」,就

是藏在被窩中瑟瑟發抖。

  蒙古軍鐵騎數百如風般馳,至,但見襄陽城門大開,

一男一女兩個少年騎馬綽槍,站在護城河的吊橋之前。統

帶先鋒的千夫長看得奇怪,不敢擅進,飛馬報知後隊的萬

夫長。那萬夫長八歷戰陣,得報後甚是奇怪,心想世上那

有此事,忙縱馬來到城前,遙遙望見郭靖,先自吃了一驚

。他西征之時,數見郭靖迭出奇謀,攻城克敵,戰無不勝

,飛天進軍攻破撤麻爾罕城之役,尤令他欽佩得五體投地

,蒙古軍中至今津津樂道,此時見郭靖擋在城前,城中卻

是空蕩蕩的沒半個人影,料得他必有妙策,那敢進攻?當

下在馬上抱拳行禮,叫道:「金刀駙馬在上,小人有禮了

。」

  郭靖還了一禮,卻不說話,那萬夫長勒兵退後,飛報

統帥。過了一個多時辰,大纛招展下一隊鐵甲軍鑑鏘而至

,擁衛著一位少年將軍來到城前,正是四皇子拖雷。

  拖雷飛馬突出衛隊之前,大叫:「郭靖安答,你好麼

?」郭靖縱馬上前,叫道:「拖雷安答,原來是你麼?」

他二人往常相見,必是互相歡喜擁抱,此劇兩馬馳到相距

五丈開外,卻不約而同的一齊勒馬。郭靖道:「安答,你

領兵來攻我大宋,是也不是?」拖電道:「我奉父皇之命

,身不由主,請你見諒。」

  郭靖敵眼遠望,但見虀旗如雲,刀光勝雪,不知有多

少人馬,心想:「這鐵騎衝殺過來,我郭靖今日是要畢命

於此了。」當下朗聲說道:「好,那你來取我的性命罷!

」拖雷心裏微驚,暗想:「此人用兵如神,我實非他的敵

手,何況我與他恩若骨肉,豈能傷了結義之情?」一時躊

躇難決。

  黃蓉回過頭來,右手一揮,城內軍士點起號炮,轟的

一聲猛響,只聽得東邊山後軍士吶喊,虀旗招動。拖電臉

上變色,但聽號炮連響,西山後又有敵軍叫喊,心道:「

不好,我軍中伏。」他隨著成吉思汗東征西討,豈但身經

百戰而已,甚麼大陣大仗沒見過,這數千軍士的小小埋伏

那裏在那眼內?只是郭靖在西征時大顯奇能,拖雷素所畏

服,此時見情勢有異,心下先自卻了,當即傳下將令,後

隊作前隊,退兵三十里安營。

  郭靖見蒙古兵退去,與黃蓉相顧而笑。黃蓉道:「靖

哥哥,恭賀你空城計見功。」郭靖笑容登歛,憂形於色,

搖頭道:「拖雷為人堅忍勇決,今日雖然退兵,明日必定

再來,那便如何抵敵?」黃蓉沈吟半晌,道:「計策倒有

一個,就怕你顧念結義之情,不肯下手。」郭靖一凜,說

道:「你要我去刺殺他?」黃蓉道:「他是大汗最寵愛的

幼子,尊貴無比,非同別個統軍大將。四皇子一死,看來

敵軍必退。」郭靖低頭無語,回進城去。

  此時城中見敵軍已退,又自亂成一團。呂文德聽說郭

靖片言之間就令蒙古大軍退去,歡天喜地的親來兩人所住

的下處拜訪,要邀兩人去衙中飲酒慶賀。郭靖與他商量守

城之策。呂文德一聽他說蒙古大軍明天還要再來,登時嚇

得身子酥了半邊,半晌說不出話來,只叫:「備轎回府,

備轎回府。」他是打定主意連夜棄城南逃了。

  郭靖鬱悶不已,酒飯難以入口,天色漸漸黑了下來,

耳聽得城中到處是大哭小 叫之聲,心想明日此時,襄陽

城中只怕更無一個活著的大宋臣民,蒙古軍屠城血洗之慘

,他親眼看見過不少,當日撒麻爾罕城殺戮情狀不絕湧向

腦中,伸掌在桌上猛力一拍,叫道:「蓉兒,古人大義滅

親,我今日豈能再顧朋友之義!」黃蓉嘆道:「這件事本

來難得很。」

  郭靖心意已決,當下換過夜行衣裝,與黃蓉共騎小紅

馬向北馳去,待至蒙古大軍附近,將紅馬放在山中,步行

去尋覓拖雷的營帳。兩人捉到兩名守夜巡邏的軍士,點了

穴道,剝下衣甲來換了。郭靖的蒙古話是自幼說慣了的,

軍中規程又是無一不知,當下毫不費力的混到了大帳邊上

。此時天色全黑,兩人伏在大帳背後,從營帳縫中向裏偷

瞧。

  只見拖雷在帳中走來走去,神色不寧,口中只是叫著

:「郭靖,安答!安答,郭靖。」郭靖不察,只道他已發

現自己蹤跡,險些脫口答應。黃蓉早有揚防,一見他張口

,立即伸手按住他嘴巴。郭靖暗罵自己蠢才,又是好笑,

又是難過。黃蓉在他耳邊道:「動手罷,大丈夫當機立斷

,遲疑無益。」

  就在此時,只聽得遠處馬蹄聲急,一騎快馬奔到帳前

。郭靖知有緊急軍情來報,俯在黃蓉耳邊道:「且聽過軍

情,再殺他不遲。」但見一名黃衣使者翻身下馬,直入帳

中,向拖雷磕頭,稟道:「四王子,大汗有令。」

  拖雷道:「大汗說甚麼?」那使者跪在氈上,唱了起

來。原來蒙古人開化未久,雖然已有文字,但成吉思汗既

不識字,更不會寫,有甚旨意,常命使者口傳,只是生怕

遺漏誤傳,常將旨意編成歌曲,令使者唱得爛熟,覆誦無

誤,這才出發。

  那使者只唱了三句,拖雷與郭靖一齊心驚,拖雷更流

下淚來。原來成吉思汗於滅了西夏後得病,近來病勢日重

,自知不起,召拖雷急速班師回去相見。旨意最後說:日

來甚是思念郭靖,拖雷在南若知他下落,務須邀他北上與

大汗訣別;他所犯重罪,盡皆赦免。

  郭靖聽到此處,伸匕首劃開篷帳,鑽身進去,叫道:

「拖雷安答,我和你同去。」拖雷吃了一驚,見是郭靖,

不勝之喜,兩人這才相抱。那使者認得郭靖,上前磕頭,

道:「金刀駙馬,大汗有旨,務必請你赴金帳相見。」

  郭靖聽得「金刀駙馬」四字,心頭一凜,生怕黃蓉多

心,忙生帳篷裂縫中躍了出去,拉住黃蓉的手,道:「蓉

兒,我和你同去同歸。」黃蓉沈吟不答。郭靖道:「你信

不信我?」黃蓉嫣然一笑,道:「你若再想做甚麼駙馬駙

牛,我也大義滅親,一刀把你宰了。」

  當晚拖雷下令退軍,次晨大軍啟行。郭靖與黃蓉找回

紅馬雙鵰,隨軍北上。拖雷只怕不及見到父親,令副帥統

兵回師,自與靖蓉二人快馬奔馳,未及一月,已來到西夏

成吉思汗的金帳。拖雷遙遙望見金帳前的九旄大纛聳立無

恙,知道父親安好,歡呼大叫,催馬馳至帳前。

  郭靖勒住馬頭,想起成吉思汗撫養之恩、知遇之隆、

殺母之仇、屠戮之慘,一時愛恨交迸,低頭不語。忽聽得

號角吹起,兩排箭筒衛士在金帳前列成兩行。成吉思汗身

披黑貂,扶著拖雷的右肩,從帳中大踏步而出。他腳步雖

然豪邁如昔,只是落地微顫,身子隨著抖動。郭靖搶上前

去,拜伏在地。

  成吉思汗熱淚盈眶,顫聲道:「起來,起來!我天天

在想著你們。」郭靖站起身來,只見大汗滿臉都是皺紋,

兩頰 深陷,看來在世之中已然無多,不禁仇恨之心稍減

。成吉思汗另一手扶住郭靖左肩,瞧瞧拖雷,又瞧瞧郭靖

,嘆了一口長氣,遙望大漠遠處,呆呆出神。郭靖與拖雷

不知他心中所思何事,都不敢作聲。

  過了良久,成吉思汗嘆道:「當初我與札木合安答結

義起事,那知到頭來我卻非殺他不可。我做了天下的大汗

,他死在我的手裏。再過幾天那又怎樣呢?我還不是與他

一般的同歸黃土?誰成誰敗,到頭來又有甚麼差別?」拍

拍二人的肩頭,說道:「你們須得始終和好,千萬別自相

殘殺。札木合安答是一死完事,我每當想起結義之情,卻

常常終夜難以合眼。」拖雷與郭靖想起在襄陽城下險些拚

個你死我活,都是暗叫慚愧。

  成吉思汗站了這一陣,但覺全身乏力,正要回帳,忽

見一小隊人馬飛馳而至。當先一人白袍金帶,穿的是金或

服色。成吉思汗見到是敵人,精神為之一振。

  那人在遠處下馬,急步過來,遙遙拜伏在地,不敢走

近。親衛報道:「金國使者求見大汗。」成吉思汗怒道:

「金國不肯歸降,派人來見我作甚?」

  那使者伏在地下說道:「下邦自知冒犯大汗天威,罪

該萬死,特獻上祖傳明珠千顆,以求大汗息怒赦罪。這千

顆明珠是下邦鎮國之寶,懇請大汗賜納。」使者稟罷,從

背上解下包袱,取出一隻玉盤,再從錦囊中倒出無數明珠

,跪在地下,雙手托起玉盤。

  成吉思汗斜眼微睨,只見玉盤中成千顆明珠,都有小

指頭般大小,繞著一顆大母珠滴溜溜的滾動。這些珠兒單

就一顆已是希世之珍,何況千顆?更何況除了一顆母珠特

大之外,其餘的珠兒都是差不多大小。但見珍珠光采柔和

晶瑩,相輝交映,玉盤上竟似籠罩著一層淡淡的虹暈。若

在平日,成吉思汗自是喜歡,但這時他眉頭皺了幾下,向

親衛道:「收下了。」親衛接過玉盤。那使者見大汗收納

禮物,羑喜無限,說道:「大汗許和,下邦自國君而下,

同感恩德。」成吉思汗怒道:「誰說許和,回頭就發兵討

伐金狗。左右,拿下了!」親衛一擁而上,將那使者擒住



  成吉思汗嘆道:「縱有明珠千顆,亦難讓我多活一日

!」從親衛手裏接過玉盤,猛力一擲,連盤帶珠遠遠摔了

出去,玉盤撞在石上,登時碎裂。眾人盡皆愕然。

  那些珍珠後來蒙古將士拾起了不少,但仍有無數遺在

長草之間,直到數百年後,草原上的牧人尚偶有拾到。

  成吉思汗意興索然,回入金帳。黃昏時分,他命郭靖

單獨陪同,在草原上閒逛。兩人縱馬而行,馳出十餘,猛

聽得頭頂鵰唳數聲,抬起頭來,只見那對白鵰在半空中盤

旋翱翔。成吉思汗取下鐵胎畫弓,扣上長箭,對著雌鵰射

去。郭靖驚叫:「大汗,別射!」成吉思汗雖然衰邁,出

手仍是極快,聽到郭靖叫聲,長箭早已射出。

  郭靖暗暗叫苦,他素知成吉思汗膂力過人,箭無虛發

,這一箭上去,愛鵰必致斃命,豈知那雌鵰側過身子,左

翼一掃,竟將長箭撲落。雄鵰大怒,一聲長唳,向成吉思

汗頭頂撲擊下來。郭靖喝道:「畜生,作死麼?」揚鞭向

雄鵰打去。雄鵰見主人出手,迴翼凌空,急鳴數聲,與雌

鵰雙隻飛遠。

  成吉思汗神色黯然,將弓箭拋在地下,說道:「數十

年來,今日第一次射鵰不中,想來確是死期到了。」郭靖

待要勸慰,卻不知說甚麼好。成吉思汗突然雙腿一夾,縱

馬向北急馳。郭靖怕他有失,催馬趕上,小紅馬行走如風

,一瞬眼間已追在前頭。

  成吉思汗勒馬四顧,忽道:「靖兒,我所建大國,歷

代莫可與比。自國土中心達於諸方極邊之地,東南西北皆

有一年行程。你說古今英雄,有誰及得上我?」郭靖沈吟

片刻,說道:「大汗武功之盛,古來無人能及。只是大汗

一人威風赫赫,天下卻不知積了多少白骨,流了多少孤兒

寡婦之淚。」成吉思汗雙眉豎起,舉起馬鞭就要往郭靖頭

頂劈將下去,但見他凜然不懼的望著自己,馬鞭揚在半空

卻不落下,喝道:「你說甚麼?」

  郭靖心想:「自今而後,與大汗未必有再見之日,縱

然惹他惱怒,心中言語終須說個明白。」當下昂然說道:

「大汗,你養我教我,逼死我母,這些私人恩怨,此刻也

不必說了。我只想問你一句:人死之後,葬在地,佔得多

少土地?」成吉思汗一怔,馬鞭打個圈兒,道:「那也不

過這般大小。」郭靖道:「是啊,那你殺這麼多人,流這

麼多血,佔了這麼多國土,到頭來又有何用?」成吉思汗

默然不語。

  郭靖又道:「自來英雄而為當世欽仰、後人追慕,必

是為民造福、愛護百姓之人。以我之見,殺得人多卻未必

算是英雄。」成吉思汗道:「難道我一生就沒做過甚麼好

事?」郭靖道:「好事自然是有,而且也很大,只是你南

征西伐,積屍如山,那功罪是非,可就難說得很了。」他

生性戇直,心中想到甚麼就說甚麼。

  成吉思汗一生自負,此際被他這麼一頓數說,竟然難

以辯駁,回首前塵,勒馬回顧,不禁茫然若失,過了半晌

,哇的一聲,一大口鮮血噴在地下。

  郭靖嚇得一跳,才知自己把話說重了,忙伸手扶住,

說道:「大汗,你回去歇歇。我言語多有冒犯,請你恕罪

。」

  成吉思汗淡淡一笑,一張臉全成蠟黃,嘆道:「我左

右之人,沒一個如你這般大膽,敢跟我說幾句真心話。」

隨即眉毛一揚,臉現傲色,朗聲道:「我一生縱橫天下,

滅國無數,依你說竟算不得英雄?嘿,真是孩子話!」在

馬臀上猛抽一鞭,急馳而回。

  當晚成吉思汗崩於金帳之中,臨死之際,口裏喃喃念

著:「英雄, 英雄.... 」想是心中一直琢磨著郭靖的那

番言語。

郭靖與黃蓉向大汗遺體行過禮後, 辭別拖雷, 即日南歸

。兩人一路上但見骷髏白骨散處長草之間,不禁感慨不已

,心想兩人鴛盟雖諧,可稱無憾,但世人苦難方深,不知

何日方得太平。正是:

  兵火有餘燼,貧村纔數家。

  無人爭曉渡,殘月下寒沙!

第三十九回 是非善惡

第三十九回  是非善惡

   郭靖縱馬急馳數日,已離險地。緩緩南歸,天時日

暖,青草日長,沿途兵革之餘,城破戶殘,屍骨滿路,所

見所聞,盡是怵目驚心之事。一日在一座破亭中暫歇,見

壁上提著幾行字道:「唐人詩云:『水自潺潺日自斜,盡

無鶪犬有鳴鴉。千村萬落如寒食,不見人煙盡見花。』我

中原錦繡河山,竟成胡虜鏖戰之場。生民塗炭,猶甚於此

詩所云矣。」郭 靖瞴著這幾行字怔怔出神,悲從中來,

不禁淚下。

  他茫茫漫遊,不知該走何處,只一年之間,母親、黃

蓉、恩師,世上最親厚之人,一個估的棄世而逝。歐陽鋒

害死恩師與黃蓉,原該去找他報仇,但一想到「報仇」二

字,花剌子模屠城的慘狀立即湧上心頭,自忖父仇雖復,

卻害死了這許多無辜百姓,心下如何能安?看來這報仇之

事,未必就是對了。

  諸般事端,在心頭紛至汨來:「我一生苦練武藝,練

到現在,又怎樣呢?連母親和蓉兒都不能保,練了武藝又

有何用?我一心要做好人,但到底能讓誰快樂了?母親、

蓉兒因我而死,華箏妹子因我而終生苦惱,給我害苦了的

人可著實不少。

  「完顏洪烈、魔訶末他們自然是壞人。佰成吉思汗呢

?他殺了完顏洪烈,該說是好人了,卻又命令我去攻打大

宋;他養我母子二十年,到頭來卻又逼死我的母親。

  「我和楊康義結兄弟,然而人始終懷有異心。穆念慈

姊姊的好人,為甚麼對楊康卻又死心塌地的相愛?拖雷安

答和我情投意合,但若他領軍南攻,我是否要在戰場上與

他兵戎相見,殺個你死我活?不,不,每個人都有母親,

都是母親十月懷胎、辛辛苦苦的撫育長大,我怎能殺了別

人的兒子,叫他母親傷心痛哭?他不忍心殺我,我也不忍

心殺他。然而,難道就任由他來殺我大宋百姓?

  「學武是為了打人殺人,看來我過去二十年全都錯了

,我勤勤懇懇的苦學苦練,到頭來只有害人。早知如此,

我一點武藝不會反而更好。如不學武,那麼做甚麼呢?我

這個人活在世上,到底是為甚麼?以後數十年中,該當怎

樣?活著好呢,還是早些死了?若是活著,此劇已是煩惱

不盡,此後自必煩惱更多。要是早早死了,當初媽媽又何

必生我?又何必這麼費心盡力的把我養大?」翻來覆去的

想著,越想越是胡塗。

  接連數日,他白天吃不下飯,晚上睡不著覺,在曠野

中躑躅來去,儘是思索這些事情。又想:「母親與眾位恩

師一向教我為人該當重義守信,因此我雖愛極蓉兒,但始

終不背大汗婚約,結果不但連累母親與蓉兒枉死,大汗、

拖雷、華箏他們,心中又那裏快樂了?江南俠七位恩師與

洪恩師都是俠義之士,竟沒一人能獲善果。歐陽鋒與裘千

仞多行不義,卻又逍遙自在。世間到底有沒有天道天理?

老天爺到底生不生眼睛?」

  這日來到山東濟南府的一個小鎮,他在一家酒家中要

了座頭,自飲悶酒,剛吃了三杯,忽然一條漢子奔進門來

,指著他破口大罵:「賊韃子,害得我家破人亡,今日跟

你拚了。」說著揮拳撲面打來。

  郭靖吃了一驚,左手一翻,抓住他的手腕,輕輕一帶

,那人一交俯跌下去,竟是絲毫不會武功。郭靖見無意之

中將他摔得頭破血流,甚是歉疚,忙伸手扶起,說道:「

大哥,你認錯人了!」那人哇哇大叫,只罵:「賊韃子!

」門外又有十餘條漢子擁進店來,撲上來拳打足踢。郭靖

這幾日來常覺武功禍人,打定主意不再跟人動手,兼之這

些人既非相識,又不會武,只是一味蠻打,當下東閃西避

,全不還招。但外面人眾越來越多,擠在小酒店裏,他身

上終於還是吃了不少拳腳。

  他正欲運勁推開眾人,闖出店去,忽聽得門外有人高

聲叫道:「靖兒,你在這裏幹甚麼?」郭靖抬頭見那人身

披道袍,長鬚飄飄,正是長春子丘處機,心中大喜,叫道

:「丘道長,這些人不知為何打我。」丘處機雙臂向旁推

擠,分開眾人,拉著郭靖出去。

  眾隨後喝打,但丘郭二人邁步疾行,郭靖吹哨招呼紅

馬,片劇之間,兩人一馬已奔到曠野,將眾人拋得影蹤不

見。郭靖將一眾市人無故聚毆之事說了。丘處機笑道:「

你穿著蒙古人裝束,他們只道你是蒙古韃子。」接著說起

,蒙古兵與金兵在山東一帶鏖戰,當地百姓久受金人之苦

,初時出力相助蒙古,那知蒙古將士與金人一般殘虐,以

暴易暴,燒殺擄掠,也是害得眾百姓苦不堪言。蒙古軍大

隊經過,眾百姓不敢怎樣,但官兵只要落了單,往往被百

姓打死。

  丘處機又問:「你怎由徥他們踢打?你瞧,鬧得身上

這許多瘀腫。」郭靖長嘆一聲,將大汗密令南攻、逼死他

母親等諸般情事一一說了。

  丘處機驚道:「成吉思汗既有攻宋之計,咱們趕快南

下,好叫朝廷早日防備。」郭靖搖頭道:「那有甚麼好處

?結果只有打得雙方將士屍如山積,眾百姓家破人亡。」

丘處機道;「若是宋朝亡了給蒙古,百姓可更加受苦無窮

了。」郭靖道:「丘道長,我有許多事情想不通,要請你

指點迷津。」丘處機牽著他手,走到一株槐樹下坐了,道

:「你說罷!」

  郭靖當下將這幾日來所想的是非難明、武學害人種種

疑端說了,最後嘆道;「弟子立志終生不再與人爭鬥。恨

不得將所學武功盡數忘卻,只是積習難返,適才一個不慎

,又將人摔得頭破血流。」

  丘處機搖頭道:「靖兒,你這就想得不對了。數十年

前,武林秘笈九陰真經出世,江湖上豪傑不知有多少人為

此而招致殺身之禍,後來華山論劍,我師重陽真人獨魁群

雄,奪得真經。他老人家本擬將之毀去,但後來說道:『

水能載舟,亦能覆舟,是福是禍,端在人之為用。』終於

將這部經書保全了下來。天下的文才武略、堅兵利器,無

一不能造福於人,亦無不能為禍於世。你只要一心為善,

武功愈強愈好,何必將之忘卻?」

  郭靖沈吟片刻,道:「道長之言雖然不錯,但想當今

之世,江湖好漢都稱東邪、西毒、南帝、北丐四人武功最

強。弟子仔細想來,武功要 練到這四位前輩一般,固是

千難萬難,但即令如此,於人於已又有甚麼好處?」

  丘處機呆了一呆,說道:「黃藥師行為乖僻,雖然出

自憤世嫉俗,心中實有難言之痛,但自行其是,從來不為

旁人著想,我所不取。歐陽鋒作惡多端,那是不必說了。

段皇爺慈和寬厚,若是君臨一方,原可造福百姓,可是他

為了一己小小恩怨,就此遁世隱居,亦算不得是大仁大勇

之人。只有洪七公洪幫主行俠仗義,扶危濟困,我對他才

佩服得五體投地。華山二次論劍之期轉瞬即至,即令有人

在武功上勝過洪幫主,可是天下豪傑之士,必奉洪幫主為

當今武林中的第一人。」

  郭靖聽到「華山論劍」四人,心中一凜,道:「我恩

師的傷勢痊愈了麼?他老人家是否要赴華山之約?」丘處

機道:「我從西域歸來後亦未見過洪幫主,但不論他是否

出手,華山是定要去的。我也正為此而路過此地,你就隨

我同去瞧瞧如何?」

  郭靖這幾日心灰意懶,對這等爭霸決勝之事甚感厭煩

,搖頭道;「弟子不去,靖道長勿怪。」丘處機道:「你

要到那裏去?」郭靖木然道:「弟子不知。走到那裏算那

裏罷啦!」

  丘處機見他神情頹喪,形容枯槁,宛似大病初愈,心

中很是擔憂,雖然百般開導,郭靖總是搖頭不語。丘處機

尋思:「他素來聽洪幫主的言語,他若去到華山,師徒相

見,或能使他重行振作,好好做人。但怎能勸他西去?」

忽然想起一事,說道:「靖兒,你想全盤忘卻已經學會了

的武功,倒有一個法兒。」郭靖道:「當真?」丘處機道

:「世上有一個人,他無意中學會了九陰真經中的上乘武

功,但後來想起此事違背誓約,負人囑託,終於強行將這

些功夫忘卻。你要學他榜樣,非去請教他不可。」

  郭靖一躍而起,叫道:「對,周伯通周大哥。」隨即

想起周伯通是丘處機的師叔,自己脫口而叫他大哥,豈非

比丘處機還僭長一輩,不禁甚是尷尬。

  丘處機微微一笑,說道:「周師叔向來也不跟我們分

尊卑大小,你愛怎麼稱呼就怎麼稱呼,我毫不在乎。」郭

靖道:「他在那裏?」丘處機道:「華山之會,周師叔定

是要去的。郭靖道:「好,那我隨道長上華山去。」

  兩行到前面市鎮,郭靖取出銀兩,替丘處機買了一匹

坐騎。兩騎並轡西去,不一日來到華山腳下。

  那華山在五嶽中稱為西嶽,古人以五嶽比喻五經,說

華山如同「春秋」,主威嚴肅殺,天下名山之中,最是奇

險無比。兩人來到華山南口的山蓀亭,只見亭旁生著十二

株大龍籐,夭矯多節,枝幹中空,就如飛龍相似。郭靖見

了這古籐枝幹騰空之勢,猛然想起了「飛龍在天那一招來

,只覺依據九陰真經的總綱,大可從這十二株大龍籐的姿

態之中,創出十二路古拙雄偉的拳招出來。正自出神,忽

然驚覺:「我只盼忘去已學的武功,如何又去另想新招、

鑽研傷人殺人之法?我陷溺如此之深,實是不可救藥。」

  忽聽丘處機道:「華山是我道家靈地,這十二株大龍

籐,相傳是希夷先生陳搏老祖所植。」郭靖道:「陳搏老

祖?那就是一睡經年不醒的仙長麼?」丘處機:「陳搏老

祖生於唐末,中歷梁唐晉漢周五代,每聞換朝改姓,總是

愀然不樂,閉門高臥。世間傳他一睡經年,其實只是他憂

心天下紛擾,百姓受苦,不願出門而已。及聞宋太祖登基

,卻哈哈大笑,喜歡得從驢子背上掉了下來,說道天下從

此太平了。宋太祖仁厚愛民,天下百姓確是得了他不少好

處。」

  郭靖道:「陳搏老祖若是生於今日,少不免又要窮年

累月的閉門睡覺了。」丘處機長嘆一聲,說道:「蒙古雄

起北方,蓄意南侵,宋朝君臣又昏庸若斯,眼見天下事已

不可為。然我輩男兒,明知其不可亦當為之。希夷先生雖

是高人,但為憂世而袖手高臥,卻大非仁人俠士的行徑。

」郭靖默然。

  兩人將坐騎留在山腳,緩步上山,經桃花坪,過希夷

匣,登莎夢坪,山道愈行愈險,上西玄門時已須擾鐵索而

登,兩人都是一身上乘輕功,自是頃刻即上。又行七里而

至青坪,坪盡,山石如削,北避下大石當路。丘處機道:

「此石叫作回心石,再去山道奇險,遊客至此,就該回頭

了。」遠遠望見一個小小石亭。丘處機道:「這便是賭棋

亭了。相傳宋太祖與希夷先生曾奕棋於此,將華山作為賭

注,宋太祖輸了,從此華山上的土地就不須繳納錢糧。」

郭靖道:「成吉思汗、花刺子模國王、大金大宋的皇帝他

們,都似是以天下為賭注,大家下棋。」丘處機點頭道:

「正是。靖兒,你近來潛思默念,頗有所見,已不是以以

前那般渾渾噩噩的一個傻小子了。」又道:「這些帝王元

帥們以天下為賭注,輸了的不但輸去了江山,輸去了自己

性命,可還害苦了天下百姓。」

  再過千尺峽、百尺峽,行人須側身而過。郭靖心想:

「若是有敵人在此忽施突擊,那可難以抵擋。」

  心念方動,忽聽前面有人喝道:「丘處機,煙雨樓前

饒你性命,又上華山作甚?」丘處機忙搶上數步,佔住峰

側凹洞,這才抬頭,只見沙通天、彭連虎、靈智上人、候

通海等四人並排擋在山道盡頭。

  丘處機上山之時,已想到此行必將遇到歐陽鋒、裘千

仞等大敵,但周伯通、洪七公、郭靖等既然都至,也儘可

敵得住,卻不料到沙通天等人竟也有膽上山。他站身之處

雖略寬闊,地勢仍是極險,只要被敵人一擠,非墮入萬丈

深谷不可,事當危急,不及多想,刷的一聲拔出長劍,一

招「白虹經天」,猛向候通海刺去,眼前四敵中以候通海

最弱,又已斷了一臂,這一劍正是攻敵之弱。候通海見劍

招凌厲,只得側身略避,單手舉三股叉招架。彭連虎的判

官筆與靈智上人的銅鈸左右側擊,硬生生要將丘處機擠入

谷底。

  丘處機長劍與候通海的三股叉一黏,勁透劍端,一借

力,身子騰空而起,已從候通海頭頂躍過。彭連虎與靈智

上人的兵刃擊在山石之上,火花四濺。沙通天在王鐵槍廟

中失去一臂,此刻臂傷已然痊愈,眼見師弟誤事,立施「

移形換位」之術,要想擋在丘處機之前,只見丘處機佛光

閃閃,疾刺數招。沙通天身子一幌沒擋住,已被他急步搶

前。沙彭兩人高聲呼喝,隨後追去。丘處機回劍擋架數招

,靈智上人揮鈸而上。三般兵刃,綿綿急攻。

  眼見丘處機情勢危急,郭靖本當上前救援,但總覺與

人動武是件極大壞事,見雙方鬥得猛烈,甚覺煩惡,當下

轉過頭不看,攀籐附葛,竟從別處下山。他信步而行,內

心兩個念頭不住交戰:「該當前去相助丘道長?還是當真

從此不與人動武?」

  他越想越是胡塗,尋思:「丘道長若被彭連虎等害死

,豈非全是我的不是?但如上前相助,將鼓連虎等擊下山

谷,又到底該是不該?」他越行越遠,終於不聞兵刃相接

之聲,獨自倚在石上,呆呆出神。

  過了良久,忽聽身旁松樹後簌的一響,一人從樹後探

出身來。郭靖轉過身來,見那人白髮紅臉,原來是參仙老

怪梁子翁,當下也不理會,仍是苦苦思索。梁子翁卻大吃

一驚,知道郭靖武功大進,自己早已不是敵手,立即縮回

,藏身樹後。躲了一會,見他並不追來,又見他失魂落魄

,愁眉苦臉,不斷喃喃自語,似乎中邪著魔一般,心想:

「今日這小子怎地這般怪模怪樣,且試他一試。」他不敢

走近,拾起一塊石子向郭靖背後投去。郭靖聽到風聲,側

身避過,仍是不理。

  梁子翁膽子大了些,從樹後出來,走近幾步,輕聲叫

道:「郭靖,你在這裏幹甚麼?」郭靖道:「我在想,我

用武功傷人,該是不該?」梁子翁一怔,隨即大喜,心想

:「這小子當真傻得厲害。」又走近幾步,道:「傷人是

大大惡事,自然不該。」郭靖道:「你也這麼想?我真盼

望能把學過的功夫盡數忘了。」

  梁子翁見他眼望天邊出神,緩步走到他背後,柔聲道

:「我也正在盡力要忘了自己的武功,待我助你一臂之力

如何?」郭靖說道:「好啊,你說該當如何?」梁子翁道

:「嗯,我有妙法。」雙手猛出,突以大擒拿手扣住了他

後頸「天柱」和背心「神堂」兩大要穴。郭靖一怔之下,

只感全身酸麻,已然無法動彈。梁子翁獰笑道:「我吸乾

你身上鮮血,你就全然不會武功了。」一張口,已咬住郭

靖咽喉,用力吮吸血液,心想自己辛苦養育的一條蝮蛇被

這小心吸去了寶血,以致他武功日強,自己卻全無長進,

不飲他的鮮血,難以補償。雖然事隔已久,蝮蛇寶血的功

效未必尚在,卻也不必理會了。

  這一下奱生不測,郭靖只感頸中劇痛,眼前金易亂冒

,急忙運勁掙札,可是兩大要穴被敵人狠狠拿住,全身竟

便不出半點勁力。佰見梁子翁雙目滿布紅絲,臉色狠惡之

極,咬住自己頭頸,越咬越狠,只要喉管被他咬斷,那裏

還有性命?情急之下,再無餘暇思索與人動武是否應當,

立即使「易筋鍛骨篇」中皂功夫,一股真氣從丹田中衝上

,猛向「天柱」「神堂」兩穴撞去。

  梁子翁雙手抓得極緊,那知對方穴道中忽有一股力量

自內外鑠,但覺兩手虎口大震,不由自主的滑了下來。郭

靖低頭聳肩,腰脅使力,梁子翁立足不住,身子突從郭靖

背上甩了過去,慘呼聲中,直墮入萬丈深谷之中,這慘呼

聲山谷鳴響,四下回音愈傳愈多,愈傳愈亂,郭 靖聽了

不由得毛骨悚然。

  直過了好半晌,他驚魂方定,撫著項中創口,才想起

無意中又以武功殺了一人,佰想:「我若不殺他,他必殺

我。我殺他若是不該,他殺我難道就該了麼?」探頭往谷

底望去,山谷深不見底,參仙老怪已不知葬何處。

  郭靖坐在石上,撕下衣襟包住項中創傷,忽聽鐸、鐸

、鐸,數聲斷續,一個怪物從山後轉了出來。他嚇了一跳

,定睛看時,原來是一個人。只是這人頭下腳上的倒立而

行,雙手各持一塊圓石,以手代足,那鐸、鐸、鐸之聲就

是他手中圓石與山道撞擊而發出。郭靖詫異萬分,蹲下身

子去瞧那人面貌,驚奇更甚,這怪人竟是西毒歐陽鋒。

  他適才愛到襲擊,見歐陽鋒這般裝神弄鬼,心想定有

詭計,當下退後兩步,嚴神提防。只見歐陽鋒雙臂先彎後

挺,躍到一塊石上,以頭頂 地,雙臂緊貼身子兩側,筆

直倒立,竟似僵屍一般。郭靖好奇心起,叫道:「歐陽先

生,你在幹甚麼?」歐陽鋒不答,似乎渾沒聽到他的問話

。郭靖又退後數步,離得遠遠的,左掌揚起護身,防他忽

出怪招,這才細看動靜。

  過了一盞茶時分,歐陽鋒只是倒立不動。郭靖欲知原

委,苦於他全身上下顛倒,不易查看他的臉色,當下雙足

分開,低頭從自己胯下倒望出去,只見歐陽鋒滿頭大汗,

臉上神色痛苦異常,似是在修習一項怪異內功,突然之間

,他雙臂平張,向外伸出,身子就如一個大陀螺轉將起來

,越轉越快,但聽呼呼聲響,衫袖生風。

  郭靖心想:「他果然是在女煉功,這門武功倒轉身子

來練,可古怪得緊。」但想修習這等上乘功最易愛外邪所

 侵,蓋因其時精力內聚,對外來侵害無絲毫抗禦之力,

是以修習時若不是有武功高強的師友在旁照料,便須躲於

僻靜所在,以免不測。但歐陽鋒獨自在此修習,似乎無人

防護,實是大出於意料之外。眼下是華山二次論劍之期,

高手雲集,人人對他極為相忌,即令善自防護,尚不免招

人暗算,怎敢如是大膽,在這處所獨自練功?當此之時,

別說高手出招加害,只要一個尋常壯漢上前一拳一腳,他

也非遭重傷不可。眼見歐陽鋒如內在俎,靜候宰割,郭靖

心想此寺再不報仇,更待何時?只是他適才殺了梁子翁,

心下正大有自咎之意,走上兩步後便即站定,竟然下不了

殺手。

  歐陽鋒轉了約莫一盞茶功夫,漸漸緩了下來,終於不

動,僵直倒立片刻,然後雙手抓起圓石撐地,又是鐸、鐸

、鐸的從原路回去。郭靖好奇心起,要瞧他走向何處,這

倒立而轉又是甚麼奇妙功夫,當下悄悄跟隨在後。

  歐陽鋒以手行走,竟然不慢於雙腳,上山登峰,愈行

愈高。郭靖跟著他一路上山,來到一座青翠秀冶的峰前,

只見他走到一個山洞之前,停下不動。

  郭靖躲在一塊大石後面,忽聽歐陽鋒厲聲喝道:「哈

虎文砵英,星爾吉近,斯古耳。你解得不對,我練不妥當

。」郭靖大奇,心想起初那三句明明是九陰真經總綱中的

梵語,但與經中所載卻不同,一轉念,想起自己那日在海

舟中被逼默經,受 洪恩師之教古意默錯,這三句定是自

己隨意所寫的了,卻不知他是在與誰說話?

  只聽得一個清脆的女子聲音自洞中傳出:「你功夫未

到,自然不成,我又怎會解錯?」

  郭靖一聽這聲音,險些兒驚呼出聲,卻不是他日夜感

懷悼念的黃蓉是誰?難道她並未喪生大漠?難道此刻是在

夢中,是在幻境?難道自己神魂顛倒,竟把聲音聽錯了?

  歐陽鋒道:「我依你所說而練,絕無 錯失,倒以任

脈與陽維脈竟爾不能倒轉?」那女子道:「火候不足,強

求亦是枉然。」

  這聲音明明白白是黃蓉,更無絲亮可疑,郭靖驚喜交

集,身子搖幌,幾欲暈去,激奮之下,竟將頸中創口迸破

,鮮血從包紮的布片下不絕滲出,卻全然不覺。

  只聽歐陽鋒怒道:「明日正什,便是論劍之期,我怎

等得及慢慢修習?快將全部經文盡數譯與我聽,不得推三

阻四。」郭靖這才明白他所以干冒奇險修習內功,實因論

劍之期迫在眉睫,無可延緩。

  只聽黃蓉笑道:「你與我靖哥哥有約,他饒你三次不

死,你就不能逼我,須得任我樂意之時方才教你。」郭靖

聽她口中說出「我靖哥哥」四字,心中創暢甜美,莫可名

狀,恨不得縱起身來大叫大嚷,以抒快意。

  歐陽鋒冷然道:「事機緊迫,縱然有約在先,今日之

事也只好從權。」說著雙手一挺,一個觔斗,身子已然站

立,拋下手中圓石,大踏步跨進洞去。黃蓉叫道:「不要

臉,我偏不教你!」歐陽鋒連聲怪笑,低聲道:「我瞧你

教是不教。」

  只聽得黃蓉驚呼的一聲:「啊喲」,接著嗤的一聲響

,似是衣衫破裂,當此之時,郭靖那裏還想到該不該與人

動武,大叫:「蓉兒,我在這裏!」左掌護身,搶進山洞



  歐陽鋒左手抓住了黃蓉的竹棒,左口正要伸出去拿她

左臂,黃蓉使一招「棒挑癩犬」,前伸斜掠,忽地將竹棒

從他掌中奪出。歐陽鋒喝一聲采,待要接著搶攻,猛聽得

郭靖在洞外呼叫。他是武學大宗師,素不失信於人,此時

為勢所逼,才不得不對黃蓉用強,忽然聽得郭靖到來,不

由得面紅過耳,料想他定會質問自己為何棄信背約,當下

袍袖一拂,遮住臉面,從郭靖身旁疾閃而過,出洞急竄,

頃刻間人影不見。

  郭靖奔過去握住黃蓉雙手,叫道:「蓉兒,真想死我

了!」心中激動,不由得全身發顫。

  黃蓉兩手一甩,冷冷的道:「你是誰,拉我幹麼?」

郭靖一怔,道:「我.... 我是郭靖啊。你.... 你沒有死

,我.... 我.... 」黃蓉道:「我不識徥你!」逕自出洞

。郭靖趕上去連連作揖,求道:「蓉兒,蓉兒,你聽我說

!」黃蓉哼了一聲,道:「蓉兒的名字,是你叫得的麼?

你是我甚麼人?」郭靖張大了口,一時簽不出話來。

  黃蓉向他看了一眼,見他身形枯槁,容色憔悴,心中

忽有不忍之意,但隨即想起他累次背棄自己,恨恨啐了一

口,邁步向前。

  郭靖大急,拉住她的衣袖道:「你聽我說一句話。」

黃蓉道:「說罷!」郭靖道:「我在流沙中見到你的金環

貂裘, 只道你.... 」黃蓉道:「你要我聽一句話,我已

經聽到啦!」衣袖往裏一奪,轉身便行。

  郭靖又窘又急,見他決絕異常,生怕從此再也見不著

她,但實不知該當說些甚麼話方能表明自己心意,見她衣

快飄飄,一路上山,只得悶聲不響的跟隨在後。

  黃蓉戶與郭靖相遇,心情也是激盪之極,回想自己在

流沙中拋棄金環貂裘,引開歐陽鋒的追蹤,從西域東歸,

萬念側灰,獨個兒孤苦伶仃,只想回桃花島去和父親相聚

,在山東卻又生了場大病。病中無中照料,更是淒苦,病

楊上想到郭靖的薄情負義,真恨父母不該將自己生在世上

,以致受盡這許多苦楚煎熬。待得病好,在魯南卻又給歐

陽鋒追到,被逼隨來華山,譯解經文。回首前鹿,盡是恨

事,卻聽得郭靖的腳步一聲聲緊跟在後。

  她走徥也,郭靖跟得快,走得慢,郭靖也跟得慢。她

走了一陣,忽地回身,大聲道:「你跟著我幹麼?」郭靖

道:「我永遠要跟著你,一輩子也不離開的了。」

  黃蓉冷笑道:「你是大汗的駙馬爺,跟著我這窮丫頭

幹麼?」郭靖道:「大汗害死了我母親,我怎能再做他駙

馬?」黃蓉大怒,一張俏臉兒脹得通紅,道:「好啊,我

道你當真還記著我一點兒,原來是給大汗攆了出來,當不

成駙馬,才又來找我這窮丫頭。難道我是低三下四之人,

任你這麼欺侮的麼?」說到這裏不禁氣極而泣。

  郭靖見她流激,更是手足無措,欲待說幾句辯白之言

,慰藉之辭,卻不知如何啟齒,呆了半晌,才道:「蓉兒

,我在這裏,你要打要殺,全憑你就是。」

  黃蓉淒然道:「我幹麼要打你殺你?算咱們白結識了

一場,求求你,別跟著我啦。」郭靖見她始終不肯相諒,

臉色蒼白,叫道:「你要怎麼,才信我對你的心意?」黃

蓉道:「今日你跟我好了,明兒甚麼華箏妹、華箏姊姊一

來,又將我拋在腦後。險非你眼下死了,我才信你的話。



  郭靖胸中熱血上湧,一點頭,轉過身子,大踏步就往

崖邊走去。這正是華山極險處之一,叫做「捨身崖」,這

一躍下去自是粉身碎骨。黃蓉知他性子戇直,只怕說幹就

幹,急忙縱前,一把抓住他背心衣衫,手上一便勁,登足

從他肩頭躍過,站在崖邊,又氣又急,流淚道:「好,我

知道你一點也不體惜我。我隨口說一句氣話,你也不肯輕

易放過。跟你說,你不用這般惱我,乾脆永不見面就是。



  她身子發顫,臉色雪白,憑虛凌空的站在崖邊,就似

一枝白茶花在風中微微幌動。郭靖當時管不住自己,憑著

一股蠻勁,真要湧身往崖下跳落,這會兒卻又怕她失足滑

下,忙道:「你站進來些。」

  黃蓉聽他關懷自己,不禁愈是心酸,哭道:「誰要你

假情假意的說這些話?我在山東生病,沒一個人理會,那

時你就不來瞧我?我給歐陽鋒那老賊撞到了,使盡心機也

逃不脫他掌握,你又不來救我?我媽不要我,她撇下我自

顧自死了。我爹不要我,他也沒來找我。你自然更加不要

我啦!這世上沒一個人要我,沒一個人疼我!」說著連連

頓足,放聲大哭,這些日子來的孤苦傷心,至此方得盡情

一洩。

  郭靖心中萬般憐愛,但覺她說得句句不錯,越聽越是

惱恨自己。一陣風來,黃蓉只覺身上一寒,縮了一縮。郭

靖解下外衣,正要給他她披上,忽聽崖邊喝道:「誰這麼

大膽,竟敢欺悔咱們黃姑娘?」只見一人白鬚長髮,從崖

邊轉了上來,卻是老頑童周伯通。

  郭靖只是凝望著黃蓉,是誰來了,全不理會。黃蓉心

中正沒好氣,喝道:「老頑童,我叫你去殺裘千仞,人頭

呢?」周伯通嘻嘻一笑,沒法交代,只怕她出言怪責,要

想個法兒哄她歡喜,說道:「黃姑娘,誰惹你惱啦?老頑

童替你出氣。」黃蓉向郭靖一指道:「不是他是誰?」

  周伯通一意要討好黃蓉,更不打話,反手一記,順手

一記,拍拍兩下,重重的打了郭靖兩個耳光。郭靖正當神

不守舍之際,毫沒防備,老頑童出手又重,只感到眼前一

黑,雙頰立時紅腫。周伯通道:「黃姑娘,夠了麼?若是

不夠,我給你再打。」

  黃蓉見郭靖兩邊面頰上都腫起了五個紅紅的指印,滿

腔怒意登時化為愛憐,愛憐之情又轉為對周伯通大感惱沁

,嗔道:「我自生他的氣,又關你甚麼事?誰叫你出手打

人了?我叫你去殺裘千仞,幹麼你不聽我吩咐?」

  周伯通伸出了舌頭,縮不回來,尋思:「原來老頑童

拍馬屁拍在馬腳上。」正自狼狽,忽聽身後崖邊兵刃聲響

,隱隱夾著呼化之聲,心想此時不溜,更待何時?當即叫

道:「多半是裘千仞那老兒來了,我這就去殺他。」語音

甫畢,已一溜煙的奔到了崖後。

  若是裘千仞當真趕到,周伯通避之惟恐不及,那敢前

去招惹?那日他與裘千仞、歐陽鋒、郭靖三人在西域石屋

中盲目瞎戰,郭靖與歐陽鋒先後脫身,裘千仞終於他俟機

衝了出去。周伯通仍是緊追不捨。裘千仞被他迫得筋疲力

盡,恚恨交迸,心想自己是武林大幫的幫主,竟然遭此羞

辱,只盼尋個痛快法兒自戕而死,免得落入他的手中慘遭

荼毒,一眼瞥見沙石裏盤著幾條毒蛇。他知道這類蛇劇毒

無比,只要被咬中一口,立時全身麻木,死得最無痛苦,

當即抓起一條,伸指捏住毒蛇七寸,叫道:「周伯通老賊

,你好!」正要將蛇口放向自己手腕,那知周伯通生平怕

極了蛇,大叫一聲,轉身便逃。

  裘千仞一怔,過了半晌,方始會意他原來怕蛇。這一

來,局面立時逆轉,裘千仞左手再捉了一條蛇,大喊大叫

,隨後趕來。周伯通嚇得心膽俱裂,發足狂奔。裘千仞號

稱「鐵掌水上飄」,輕身功夫還在他之上,若非對他心有

忌憚,不敢過份逼近,早已追上。兩人一逃一追,鬧到天

黑,周伯通才得乘機腳身。裘千仞這番追趕其實也是以進

為退,心中只有暗暗好笑,卻不敢當真追逐。第二日周伯

通搶到一匹駿馬,加鞭東歸,只怕給裘千仞追上了。

  黃蓉見周伯通溜走,向郭靖凝望一會,嘆了口氣,低

下頭不再言語。郭靖叫了聲「蓉兒!」黃蓉輕輕「嗯」了

一聲。郭靖欲待說幾句謝罪告饒的話,但自知笨拙,生怕

一句話說錯了,卻又若得她生氣。兩人迎風而立,黃蓉忽

然打了個噴嚏。郭靖本已解下外衣,當即給她披在身上。

黃蓉低下了頭,只不理會。

  猛聽得周伯通哈哈大笑,大叫:「妙極,妙極!」黃

蓉伸出手來,握住了郭靖的手,低聲道:「靖哥哥,咱們

瞧 瞧去。」郭靖喜極而涕,說不出話來。黃蓉伸衣袖給

他去淚水,笑道:「臉上又是眼淚,又是手指印,人家還

道我把你打哭了呢。」

  這麼盈盈一笑,兩人方始言歸於好,經此變故,情意

卻又轉而深了一層。

  兩人手拉著手轉過山崖,只見周伯通抱腹翹足,大是

得意。丘處機按劍侍立在旁。沙通天、彭連虎、靈智上人

、候通海四人或持兵器撲擊,或縮身退避,神態各不相同

,但都似泥塑本彫般動也不動,原來均被周伯通點中了穴

道。

周伯通道:「那時我推下身上泥垢,做成丸藥給你們服下

,你們這幾個臭賊倒也鬼機靈,瞧出無毒,竟然不聽你爺

爺的話,哼哼,今日怎麼樣了?」他雖將這四人制住,但

一時卻想不出處置之法,見靖蓉二人過來,說道:「黃姑

娘,這四個臭賊我送給你罷!」

  黃蓉道:「我要來有甚麼用?哼,你不想殺人,又不

想放人,捉住了臭賊卻沒法使喚,你叫我三聲好姊姊,我

就教你一個乖。」周伯通大喜,連叫三聲:「好姊姊!」

每叫一聲,又加上一個揖。黃蓉抿唬一笑,指著彭連虎道

:「你搜他身上。」周伯通依言搜檢,從彭連虎身上搜出

一枚上生毒針的指環,兩瓶解藥。黃蓉道:「你曾用這針

刺你師姪馬鈺,你在他身上刺幾下罷。」

  彭連虎等耳中聽得清清楚楚,只嚇得魂不附體,苦於

穴道被點,動彈不得,但覺身上連連劇痛,各自已被周伯

通刺了幾下。

  黃蓉道:「解藥在你手裏,你叫他們幹甚麼,瞧他們

敢不敢違抗?」周伯通大喜,側頭一想,從身上又推下許

多污垢,將解藥倒在裏面,搓成一顆顆小丸,交給丘處機

道:「你押這四個臭賊,到終南山重陽宮去幽禁二十年。

他們路上若是乘乘的,就給一丸我的靈丹妙藥,否則讓他

們毒發罷,這叫做自作自受,不用慈悲!」丘處機躬身答

應。黃蓉笑道:「老頑童,你這幾句話倒說得入情入理,

一年不見,你大有長進了啊!」

  周伯通甚是得意,將彭連虎等人穴道解了,說道:「

乞們到重陽宮去,給我安安穩穩的住上二十年,若是誠心

改過,日後還可做個好人。倘若仍不學好,哼哼,我全真

教的道爺們個個是殺人不眨眼、抽筋不皺冒的老手,將你

這四個臭賊做成人肉丸子,大家分來吃了,瞧你們還作得

成甚麼怪?」彭連虎等那敢多說,諾諾連聲。丘處機忍住

了笑,向周伯通行禮作別,仗劍押著四人下山。

  黃蓉笑道:「老頑童,你幾時學會教訓別人了?前面

的話倒還有理,到後來可越說越不成話啦。」

  周伯通仰天大笑,忽見左側高峰白光閃動,顯是兵刃

為日光所映,叫道:「咦,那是甚麼?」靖蓉二人抬起頭

來,閃光卻已不見。周伯通只怕黃蓉追問他裘千仞之事,

說道:「我去瞧瞧。」健步如飛,搶上峰去。

  靖蓉二人都有滿腹言語要說,當下找了一個山洞,互

訴別來之情。這一說直說到日落西山,意猶未盡。郭靖背

囊中帶著乾糧,取出來分與黃蓉。

  她邊吃邊笑,說道:「歐陽鋒那老賊逼我教他九陰真

經,你那篇經文本就寫得顛三倒四,我給他再胡亂一解,

他信以為真,已苦練了幾個月我說這上乘功夫要顛倒來練

,他果真頭下腳上的練功,強自運氣叫周身經脈逆行。這

廝本領也當真不小,已把陰維、陽維、陰蹻、陽蹻四脈練

得順逆自如。若是他全身經脈都逆行起來,不知會怎生模

樣?」說著格格而笑。郭靖也笑道:「怪不得我見他顛倒

行路,這功夫可不易練。」

  黃蓉道:「你到華山來,想是匚爭那『武功天下第一

』的名號了?」郭靖道:「蓉兒,你怎麼又來取笑?我是

要向周大哥請教一個法子,怎生將已會的武功盡數忘卻。

」當下將這些日來自己所思各節一一說了。

  黃蓉側過頭想了一陣,道:「唉,忘了也好。咱倆武

功越練越強,心中卻越來越不快活,反不如小時候甚麼也

不會,倒是沒牽沒掛,無憂無慮。」她那想到一個人年紀

大了,總有許多煩惱,有許多愁苦,與武功高低,殊不相

干。她又道:「聽歐陽鋒說,明日是訥劍之期,我爹爹定

要上山,你既不想爭這第一,那麼咱們怎生想個活兒,助

我爹爹獨冠群雄。」郭靖道:「蓉兒,非是我不聽你言語

,但我想洪恩師為人,實是勝過了你爹爹。」

  黃蓉本來與他偎倚在一起,聽他說自己爹爹不好,一

怒將他推開。郭靖一呆,黃蓉忽然笑道:「嗯,洪恩師待

咱倆原也不錯。這樣罷,咱倆誰也幫,好不好?」郭靖道

:「你爹爹與洪恩師都是光明磊落的君子,若知咱們暗中

設法相助,反不喜歡。」黃蓉道:「好啊,我起心弄鬼,

那就是奸惡小人了?」說著扳起了臉。郭靖道:「糟糕,

我這蠢才,就淨是說錯話,又若你生氣。」不由得漢臉惶

恐之色。

  黃蓉噗哧一笑,道:「往後我不知要生你多少氣呢。

」郭靖不解,搔頭呆望著她。黃蓉道:「若是你當真不再

拋了我,咱倆以後在一起的日子才長呢。我真想不出你會

有多少傻話要說。」郭靖大喜,握住她的雙手,連說:「

我怎麼會拋了你?我怎麼會?」黃蓉道:「人家公主不要

你,你自然只好要我這窮丫頭啦。」

  郭靖給黃蓉這一語引動了心事,想起母親慘死大漠,

黯然不語。此時新月初上,銀光似水,照在兩人身上。黃

蓉見他臉色大有異,知道自己也說錯了話,忙岔開話題道

:「靖哥哥,過去的事誰也別提啦。我跟你在一起,心中

喜歡得緊呢。我讓你親親我的臉,好不?」

  郭靖臉上一紅,竟不敢去親她。黃蓉嫣然一笑,自覺

不好意思,又轉換話題,說道:「你說明日論劍,誰能得

勝?」郭靖道:「那真難說得緊,不知一燈大師來不來?

」黃蓉道:「大師出家遁世,與人無爭,決不會來搶這個

虎名兒。」郭靖點頭道:「我也這麼想。你爹爹、洪恩師

、周九哥、裘千仞、歐陽鋒五人,個個有獨擅技藝。但不

知洪恩師是否已全然康復?是否武功如昔?」說著蹙然有

憂。黃蓉道:「按理說,原是老頑童武功最強,但若他不

使九陰真經上的功夫,卻又不及另外四人了。」

  兩人談談說說,黃蓉漸感疲倦,倚在郭靖懷中睡著了

。郭靖正也有朦朧之意,忽聽腳步聲響,兩個黑影一前一

後的從崖後急奔而出。

  那二人衣襟帶風,奔跑得極是迅捷,看那身形步法,

前一人是老頑童周伯通,後面追的竟是裘千仞。郭靖不知

裘千仞用毒蛇威嚇取勝,不禁大奇,心想在西域時裘千仞

被周大哥逼得亡命而逃,怎麼現下反其道而行之?輕推黃

蓉,在她耳邊低聲道:「你瞧!」

  黃蓉抬起頭來,月光下只見周伯通東奔西竄,始終不

敢站定身子,聽他叫道:「姓裘的老賊,我在這兒伏下捉

蛇的幫手,你還不快逃!」裘千仞笑道:「你當我是三歲

孩兒?」周伯通大叫:「郭兄弟,黃姑娘,快來助我。」

郭靖待要躍出,黃蓉倚在他的懷裏,輕聲道:「別動!」

  周伯通轉了幾個圈子,不見靖蓉二人出來,叫道:「

臭小子,鬼丫頭,再不出來,我可要罵你們十八代祖宗啦

。」黃蓉站起身子,笑道:「我偏不出來,你有本事就罵

。」周伯通見裘千仞雙手各握一條昂頭吐舌的毒蛇,嚇得

腳都軟了,央求道:「黃姑娘,快來,快來,我罵自己周

家十八代祖宗如何?」

  裘千仞見靖蓉二人候在一邊,心中暗暗吃驚,尋思須

得乘早溜走,否則這三人合力,自己決討不了好去,一到

明日正午,那是單打獨鬥的爭雄賭勝,就不怕他們了,當

下雙足一點,猛竄而前,舉起毒蛇往周伯通臉上挨去。

  周伯通揮袖急擋,向旁閃避,突然間頭頂一聲輕響,

只覺頸中一下冰涼,一個活東西從衣領中鑽到了背後,在

衣服內亂蹦亂跳,又滑又膩。這一下他嚇得魂不附體,大

叫:「死啦,死啦!」又不敢伸手到衣內去將毒蛇掏出來

,只是狂奔翻躍,忽覺那蛇似乎在背心上咬了一口,心想

這番再也沒命了,全身發麻,委頓在地。靖蓉兩人大驚,

一齊飛步來救。

  裘千仞見周伯通突然狼狽不堪,大感詫異,正要尋路

下山,猛見樹叢中走出一個黑影,冷冷的道:「裘老賊,

今日你再也逃不走啦。」這人背向月光,面目無法看清,

裘千仞心中一凜,喝道:「你是誰?」

  周伯通迷迷糊糊的縮在地下,只道正在走向陰曹地府

,忽覺一人扶起了他,說道:「周老爺子,別怕,那不是

蛇。」周伯通一楞,急忙站起,只覺背上那冰冷之物又在

亂跳,不禁尖聲狂呼:「又在咬我啦,是蛇,是蛇!」那

人道:「是金娃娃,不是蛇。」

  這時靖蓉二人已看清那人容貌,卻是一燈大師座下漁

樵耕讀四大弟子之一的漁人,只見他伸手探入周伯通項後

衣領,抓了一條金娃娃出來。原來他在華山山溪中見到一

對金娃娃,捉住了放在懷中,卻給一條溜了出來,爬上了

樹,無巧不巧,正好跌入了周伯通衣領。那金娃其實不會

咬人,可是周伯通一心念著毒蛇,認定這冰涼滑膩之物在

自己背心猛咬射毒,若是那漁人再遲來一步,只怕他要嚇

得暈過去了。

  周伯通睜開眼來,見到那漁人,此時驚魂未定,只覺

眼前之中曾經見過,卻想不起是誰,一回頭,猛見裘千仞

不住倒退,一個黑影正向他慢慢逼近。周伯通微一定神,

只驚得魂飛魄散,看清楚這黑影正是大理國皇宮中的劉貴

妃瑛姑。

  裘千仞本以為當今之世,只周伯通的武功高過自己,

若以毒蛇將他驚走,次日比武,大有獨魁群雄之望,不料

在這論劍前夕瑛姑斗然出現。那日青龍灘上,他曾見她發

瘋蠻打,心想若被這瘋婆抓住,不敵環伺在旁,定然性命

不保,祇聽她嘶啞著嗓子叫道:「還我兒子的命來!」裘

千仞心中一凜,暗想當年自己喬裝改扮,夜入皇宮傷她孩

子,原意是要段皇爺耗費功力,那知他竟忍心不加救治,

只是不知怎的被她窺破了真相?當下強笑道:「瘋婆子,

你儘纏著我幹麼?」

  瑛姑叫道:「還我兒子的命來!」裘千仞道:「甚麼

兒子不兒子?你兒子喪命,跟我有甚相干?」瑛姑道:「

哼,那晚上我沒瞧見你面貌,可記得你的笑聲。你再笑一

下!笑啊,笑啊!」

  裘千仞見她雙手伸出,隨時能撲上來抱住自己,當下

又退了兩步,突然身子微側,左掌在右掌上一拍,右當斜

飛而出,直擊瑛姑小腹。這是他鐵掌功的十三絕招之一,

叫作「陰陽歸一」,最是猛惡無比。瑛姑知道厲害,正要

用泥鰍功化開,那知敵招來得奇快,自己腳步尚未移動,

他手掌距身已不及半尺。

  瑛姑心中一痛,自知報仇無望,拚著受他這一掌,縱

上去要抱著他身子滾下山谷去同歸於盡,忽然間一股拳風

從耳畔擦過,竟是刮面如刀。裘千仞這一掌未及打實,急

忙縮回手臂,架開了從旁襲來的一拳,怒道:「老頑童,

你又來啦。」卻是周伯通見瑛姑勢危,施展九陰真經中的

上乘功夫,解開了他這鐵掌絕招。

  周伯通不敢直視瑛姑,背向著他,說道:「瑛姑,你

不是這老兒的對手,快快走罷。我去也!」正欲飛下山,

瑛姑叫道:「周伯通,你怎不給你兒子報仇?」周伯通一

楞,道:「甚麼,我的兒子?」瑛姑道:「正是,殺你兒

子的,就是這裘千仞。」

  周伯通尚不知自己與瑛姑歡好數日,道已生下一子,

心中迷迷糊糊,一時難解,回過頭來,卻見瑛姑身旁多了

數人,除郭靖、黃蓉外,一燈大師與他四弟子都站在自己

背後。

  此時裘千仞離崖邊已不及三尺,眼見身前個個都是勁

敵,形勢之險,實是生平未遇,當下雙掌一拍,昂然道:

「我上華山,為的是爭武功天下第一的名號。哼哼,你們

竟想合力傷我,好先去了一個勁敵,這等奸惡行徑,虧你

們幹得出來。」

  周人白通心想這廝的話倒也有幾分在理,說道:「好

,那麼待明日論劍之後,再取你的狗命。」瑛姑卻厲聲叫

道:「死冤家,我怎能等到明日?」黃蓉也道:「老頑童

,跟信義之人講信義,跟奸誠之中就講奸詐。現下是擺明

了幾個打他一個,瞧他又怎奈何得咱們?」

  裘千仞臉色慘白,眼見凶多吉少,忽然間情急智生,

叫道:「你們憑甚麼殺我?」那書生道:「你作惡多端,

人人得而誅之。」裘千仞仰天打個哈哈,說道:「若論動

武,你們恃眾欺寡,我獨個兒不是對手。可是說到是非善

惡,嘿嘿,裘千仞孤身在此,那一位生平沒殺過人、沒犯

過惡行的,就請上來動手。在下引頸就死,皺一皺眉頭的

也不算好漢子。」

  一燈大師長嘆一聲,首先退後,盤膝低頭而坐。各人

給裘千仞這句話擠兌住了。分別想到自己一生之中所犯的

過失。漁樵耕讀四人當年在大理國為大臣時都曾殺過人,

雖說是秉公行事,但終不不免有所差錯。周伯通與瑛姑對

望一眼,想起生平恨事,各自內心有愧。郭靖西征之時戰

陣中殺人不少,本就在自恨自咎。黃蓉想起近年來累得父

親擔憂,大是不孝,至於欺騙作弄別人之事,更是屈指難

數。

  裘千仞幾句話將眾人說得啞口無言,心想良機莫失,

大踏步向郭靖走去。眼見他側身避讓,裘千仞足上使勁,

正要竄出,突然山石後飛出一根竹棒,迎面劈到。

  這一棒來得突兀之極,裘千仞左掌飛起,正待翻腕帶

往棒端,那知這棒連戳三下,竟在霎時之間分點他胸口三

處大穴。裘千仞大驚,但見竹棒來勢如風,擋無可擋,閃

無可閃,只得又退回崖邊。山石後一條黑影身隨棒至,站

在當地。郭靖蓉蓉齊叫:「師父!」正是九指神丐洪七公

到了。

  裘千仞罵道:「臭叫化,你也來多事,論劍之期還沒

到啊。」洪七公道:「我是來鋤奸,誰跟你論劍?」裘千

仞道:「好,大英雄大俠士,我是奸徒,你是從來沒作過

壞事的大大好人。」洪七公道:「不錯。老叫化一生殺過

二百三十一人,這二百三十一人個個都是惡徒,若非貪官

污吏、土豪惡霸,就是大奸巨惡、負義薄倖之輩。老叫化

貪飲貪食,可是生平從來沒殺過一個好人。」裘千仞,你

是第二百三十二人!」

  這番話大義凜然,裘千仞聽了不禁氣為之奪。

  洪七公又道:「裘千仞,你鐵掌幫上代幫主上官劍南

何等英雄,一生盡忠報國,死而後已。你師父又何嘗不是

一條鐵錚錚的好漢子?你接你師父當了幫主,卻去與金人

勾結,通敵賣國,死了有何面目去見上官幫主和你師父?

」你上得華山來,妄想爭那武功天下第一的榮號,莫說你

武功未必能獨魁群雄,縱然是當世無敵,天下英雄能服你

這賣國奸徒麼?」

  這番話只把裘千仞聽得如痴如呆,數十年來往事,一

一湧向心頭,想起師父素日的教誨,後來自己接任鐵掌幫

幫主,師父在病榻上傳授幫規遺訓,諄諄告誡該當如何愛

國為民,那知自己年歲漸長,武功漸強,越來越與本幫當

日忠義報國、殺敵禦侮的宗旨相違。陷溺漸深,幫眾流日

濫,忠義之輩潔身引去,奸惡之徒蠪聚群集,竟把大好的

一個鐵掌幫變成了藏垢納污、為非作歹的盜窟邪藪。一抬

頭,只見明月在天,低下頭來,見洪七公一對眸子凜然生

威的盯住自己,猛然間天良發現,但覺一生行事,無一而

非傷天害理,不禁全身冷汗如雨,嘆道:「洪幫主,你教

訓得是。」轉過身來,湧身便往崖下躍去。

  洪七公手持竹棒,只防他羞愧之餘,忽施突擊,此人

武功非同小可,這一出手必是極厲害的絕招,萬料不到他

竟會忽圖自盡。正自錯愕,忽然身旁恢影一閃,一燈大師

身子已移到了崖邊,他本來盤膝而坐,這時仍然盤膝坐著

,左臂伸出,攬住裘千仞雙腳,硬生生將他拉了回來。說

道:「善哉,善哉!苦海無邊,回頭是岸,你既已痛悔前

非,重新為人尚自不遲。」

  裘千仞放聲大哭,向一燈跪倒,心中有千言萬語,卻

一句也說不出來。瑛姑見他背向自己,正是復仇良機,從

懷中取出利刃,猛往他背心插落。

  周伯通道:「且慢!」伸手在她手腕上一架。瑛姑大

怒,厲聲道:「你幹甚麼?」周伯通自她出現,一直膽戰

心驚,被她這麼迎面一喝,叫聲:「啊喲1」轉身急向山

下奔去。瑛姑道:「你到那裏去?」隨後趕來。周伯通大

叫:「我肚子痛,要拉屎。」瑛姑微微一怔,不加理會,

仍是發足急追。周伯通大驚,又叫:「啊喲,不好啦。我

褲子上全是屎,臭死啦,你別來。」瑛姑尋了他二十年,

心想這次再給他走脫,此後再無相見之期,不理他拉屎是

真是假,只是追趕。周伯通聽腳步聲近,嚇得魂飛天外,

本來他口叫拉屎是假,只盼將瑛姑嚇得不敢走近,自己就

可乘機溜走,那知惶急之下,大叫一聲,當真是屎尿齊流



  郭靖與黃蓉見這對冤家越奔越遠,終於先後轉過了山

崖,均感好笑,回過頭來,只見一燈大師在裘千仞耳邊低

聲說話,裘千仞不住點頭。一燈說了良久,站起身來,道

:「走罷!」靖蓉二人急忙上前拜見,又與漁樵耕讀四人

點首為禮。

  一燈伸手撫了撫兩人頭頂,臉現笑容,神色甚是慈祥

,向洪七公道:「七兄,故人無恙,英風勝昔,又收得兩

位賢徒,當真可喜可賀。」洪七公躬身道:「大師安好。

」一燈微笑道:「山高水長,後會有期。」雙手合十行了

一禮,轉身便走。洪七公叫道:「明日論劍啊,大師怎麼

就走了?」

  一燈轉過身來,笑道:「想老納乃方外閒人,怎敢再

與天下英雄比肩爭先?老納今日來此,為的是要化解這一

場糾纏二十年的冤孽,幸喜功德圓滿。七兄,當世豪傑拾

你更有其誰?你又何必自謙?」說著又合十行禮,攜著裘

千仞的手,逕自下山去了。大理四大弟子齊向洪七公躬身

下拜,跟著師父而去。

  那書生經過黃蓉身邊,見她暈生雙頰、喜透眉間,笑

吟道:「隰有萇楚,猗灘其枝!」黃蓉聽他取笑自己,也

吟道:「鶪棲於塒,日之夕矣。」那書生哈哈大笑,一揖

而別。

  郭靖聽得莫名其妙,問道:「蓉兒,這又是甚麼梵語

麼?」黃蓉笑道:「不,這是詩經上的話。」郭靖聽說他

們是對答詩文,也就不再追問。黃蓉笑吟吟的瞧著他,心

想:「這位狀元公倒也聰明,猜到了我的心事。他引的那

兩句詩經,下面有『樂子之無知,樂子之無家,樂子之無

室』三句,本是少女愛慕一個未昏男子的情歌,用在靖哥

哥身上,倒也十分合適,說他這個冒冒失失的傻小子,還

沒成家娶妻,我很是歡喜。」想到此處,突然輕輕叫聲:

「啊喲!」郭靖忙問:「怎麼?」黃蓉微笑道:「我引這

兩句詩經,下面接著是『羊牛下來,羊牛下括』,說是時

候不早,羊與牛下山坡回羊圈、牛欄去啦,本是罵狀元公

為牲畜。但這可將一燈大師也一併罵進去啦!」

  郭靖也不去理會她這些不打緊的機鋒嘲謔,心中只是

想著適才洪七公斥罵裘千仞的一番言語,這些日來苦惱他

折磨他的重重疑團,由此片言而解,豁然有悟:「師父說

他生平殺過二百三十一人,但這二百三十一人個個都是惡

徒。只要不殺錯一個好人,那就是問心無愧。瞧師父指斥

裘千仞之時,何等神威凜凜。這裘千仞的武功未必就在師

父之下,只因邪不勝正,氣勢就先沮了。只要我將一身武

功用於仗義為善,又何須將功夫拋棄忘卻?」這番道理其

實極是平易淺白,丘處機也曾跟他說過,只是他對丘處機

並不如何信服,而他隨成吉思汗西征,眼見屠戮之慘,戰

陣之酷,生民之苦,母親又慘死刀下,心中對刀兵征戰大

是憎惡,方有這番苦思默想。但經此一反一覆,他為善之

心卻是更堅一層了。

  靖蓉二人上前拜見師父,互道別來之情。原來洪七公

隨黃藥師同赴桃花島養傷,以九陰真經總綱中所載上乘內

功自通經脈,經半年而內傷痊愈,又半年而神功盡復。黃

藥師因掛念女兒,待他勢一愈,即行北上尋女。洪七公反

而離島較遲,他日前曾與魯有腳相遇,因而於靖蓉二人之

事已得知大略。

  三人談了一陣,郭靖道:「師父,你休息一會罷,天

將破曉,待會論劍比武,用勁必多。」洪七公笑道:「我

年紀越老,好勝之心卻是越強,想到即將東邪西毒過招,

心中竟然惴惴不安,說來大是好笑。蓉兒,你爹爹近年來

武功大進,你倒猜猜,待會比武,你爹爹和你師父兩人,

到底是誰強誰弱?」

  黃蓉道:「你老人家的武功和我爹爹向來難分上下,

可是現下你會了九陰神功,我爹爹怎麼還是你的對手?待

會見到爹爹,我就跟他說乾脆別比了,早些兒回桃花島是

正經。」

  洪七公聽她語氣之中有些古怪,微一沈吟,已明白了

她心意,哈哈大笑,說道:「你不用跟我繞彎兒說話,九

陰神功是你們倆的,你就是不激我,老叫化也不會老著臉

皮使將出來。待會和黃老邪比武,我只用原來的武功就是

。」

  黃蓉正要他說這句話,笑道:「師父,若是你輸在我

爹爹手裏,我燒一百樣菜肴給你吃,教你贏了固然喜歡,

輸了卻也開心。」洪七公吞了一口饞涎,哼了一聲,道:

「你這女孩兒心地不好,又是激將,又是行賄,刁鑽古怪

,一心就盼自己爹爹得勝。黃蓉一笑,尚未答話,洪七公

忽然站起身來,指著黃蓉身後叫道:「老毒物,你到得好

早啊!」

  郭靖與黃蓉急忙躍起,站在洪七公身旁,回過頭來,

只見歐陽鋒高高的身軀站在當地。他悄沒聲的忽爾掩至,

兩人竟沒知覺,都是大為驚異。

第三十八回 錦囊密令

第三十八回 錦囊密令

  郭靖陪了丘處機與他門下十八名弟子李志常、尹志平

、夏志誠、于志可、張志素、王志明、未德方等辭出。來

到宮外,只見黃蓉與魯、簡、梁三長老以及千餘名丐幫幫

眾,都騎了馬候在宮外。

  眼見郭靖出宮,黃蓉拍馬迎上,笑問:「沒事嗎?」

郭靖笑道:「運氣不錯,剛碰著丘道長到來,大汗心情正

好。」黃蓉向丘處機行禮見過,對郭靖道:「我怕大汗發

怒要殺你,領人在這裏相救。大汗怎麼說?答應了你辭婚

麼?」郭靖躊躇半晌,道:「我沒辭婚。」黃蓉一怔,道

:「為甚麼?」郭靖道:「蓉兒你千萬別生氣,因為....

」剛說到這裏,華箏公主從宮中奔出,大聲叫道:「郭靖

哥哥。」

  黃蓉見到是她,臉上登時變色,立即下馬,閃在一旁

。郭靖待要對她解釋,華箏卻拉住了他手,說道:「你想

不到我 會來罷?你見到我高不高興?」郭靖點點頭,轉

頭尋黃謇時,卻已人影不見。

  華箏一心在郭靖身上,並未見到黃蓉,拉著他手,咭

咭呱呱的訴說別來相思之情。郭靖暗暗叫苦:「蓉兒必道

我見到華箏妹子,這才不肯向大汗辭婚。」華箏所說的話

,他竟一句也沒有聽進耳裏。華箏說了一會,見他呆呆出

神,嗔道:「你怎麼啦?我大老遠的趕來瞧你,你理也不

理人家?」

  郭靖道:「妹子,我掛念著一件要事,先得去瞧瞧,

回頭再跟你說話。」囑咐親兵款待丘處機,逕行奔回營房

去找黃蓉。親兵說道:「黃姑娘回來拿了一幅畫,出東門

去了。」郭靖驚問:「甚麼畫?」那親兵道:「就是駙馬

爺常常瞧的那幅。」郭靖更驚,心想:「她將這畫拿去,

顯是跟我決絕了。我甚麼都不顧啦,隨她南下便是。」匆

匆留了字條給丘處機,跨上小紅馬出城追去。

那小紅馬腳力好快,郭靖生怕找不著黃蓉,心中焦急,

更是不住的催促,轉眼之間,已奔出數十里,城郊人馬雜

沓,屍骸縱橫,一到數十里外,放眼佰見一片茫茫白雪,

雪地裏卻有一道馬蹄印筆直向東。郭靖心中甚喜:「小紅

馬腳力之快,天下無雙,再過片刻,必可追蓉兒。我和她

同去接了母親,一齊南歸。華箏妹子縱然怪我,那也顧不

得了。」

  又奔出十餘里,只見馬蹄印轉而向北,蹄印之旁突然

多了一道行人的足印。這足印甚是奇特,雙腳之間相距幾

有四尺,步子邁得如此之大,而 落地卻輕,只陷了雪中

數寸。郭靖吃了一驚:「這人輕身功夫好生厲害。」隨即

想到:「左近除歐陽鋒外,更無旁人有此功夫,難道他在

追趕蓉兒?」

  想到此處,雖在寒風之下,不由得全身出汗。那小紅

馬甚通靈性,知道主人追蹤蹄印,不待郭靖控韁指示,順

著蹄印一路奔了下去。只見那足印始終是在蹄印之旁,但

數里之後,這一對印痕在雪地中忽爾折西,忽爾轉南,彎

來繞去,竟無一段路是直行的。郭靖心道:「蓉兒必是發

現歐陽鋒在後追趕,故意繞道。但雪中蹄痕顯然,極易追

蹤,老毒物自是緊追不捨。」

  又馳出十餘里,蹄印與足印突然與另外一道蹄印足形

重疊交叉。郭靖下馬察看,瞧出一道在先,一道在後,望

著雪地中遠遠伸出去的兩道印痕,斗然醒悟:「蓉兒使出

她爹爹的奇門之術,故意東繞西轉的迷感歐陽鋒,教他兜

了一陣,又回上老路。」

  他躍上馬背,心中又喜又憂,喜的是歐陽鋒多半再也

追不上黃謇,憂的是蹄印雜亂,自己卻也失了追尋她的線

索,站在雪地中呆了一陣,心想:「蓉兒繞來繞去,終突

是要東歸,我只是向東追去便了。」躍上馬背,認明了方

位,逕向東行。奔馳良久,果然足印再現,接著又見遠處

青天與雪地相交之處有個人影。

  郭靖縱馬趕去,遠遠望見那人正是歐陽鋒。這時歐陽

鋒也已認出郭靖,叫道:「快來,黃姑娘陷進沙裏去啦。



  郭靖大吃一驚,雙腿一夾,小紅馬如箭般疾衝而前。

待離歐陽鋒數十丈處,只感到馬蹄忽沈,踏到的不再是堅

實硬地,似乎白雪之下是一片泥沼。小紅馬也知不妙,急

忙拔足斜著奔出,再繞彎奔到臨近,只見歐陽鋒繞著一株

小樹急轉圈子,片刻不停。郭靖大奇:「他在鬧甚麼玄虛

?」一勒韁繩,要待駐馬相詢,那知小紅馬竟不停步,疾

衝奔去,隨又轉回。

  郭靖隨即醒悟:「原來地下是沼澤軟泥,一停足立即

陷下。」轉念一想,不由得大驚:「莫非蓉兒闖到了這裏

?」向歐陽鋒叫道:「黃姑娘呢?」歐陽鋒足不停步的奔

馳來去,叫道:「我跟著她馬蹄足印一路追來,到了這裏

,就沒了蹤跡。你瞧!」說著伸手向樹上一指。

  郭靖縱馬過去,只見樹枝上套著一個黃澄澄的圈子。

小紅馬從樹旁擦身馳過,郭靖手一伸,拿起圈子,正是黃

蓉束髮的金環。他一顆心幾乎要從腔子中跳了出來,圈轉

馬頭,向東直奔,馳出里許,只見雪地裏一物熠熠生光。

他從馬背上俯下身來,長臂捨起,卻是黃蓉襟頭常佩的一

朵金鑲珠花。他更是焦急,大叫:「蓉兒,蓉兒,你在那

裏?」極目遠望,白茫茫的一片無邊無際,沒見一個移動

的黑點,又奔出數里,左首雪地裏鋪著一件黑貂裘,正是

當日在張家口自己所贈的。

  他令小紅馬繞著貂裘急兜圈子,大叫:「蓉兒!」聲

音從雪地上遠遠傳送出去,附近並無山峰,竟連回音也無

一聲。郭靖大急,幾欲哭出聲來。

  過了片刻,歐陽鋒也跟著來了,叫道:「我要上馬歇

歇,咱們一塊尋黃姑娘去。」郭靖怒道:「若不是你追趕

,她怎會奔到這沼澤之中?」雙腿一夾,小紅馬急竄而出



  歐陽鋒大怒,身子三起三落,已躍到小紅馬身後,伸

手來抓馬尾。郭靖沒料想他來得如此迅捷,一招「神龍擺

尾」,右掌向後拍出,與歐陽鋒手當相交,兩人都是出了

全力。郭靖被歐陽鋒掌力一推,身子竟離鞍飛起,幸好紅

馬向前直奔,他左掌伸出,按在馬臀,借力又上了馬背。

  歐陽鋒卻向後倒退了兩步,由於郭靖這一推之力,落

腳重了,左腳竟深陷入泥,直沒至膝。歐陽鋒大驚,知道

在這流沙沼澤之地,左腳陷了,若是用力上拔提出左腳,

必致將右腳陷入泥中,如此愈陷愈深,任你有天大本事也

是難以腳身。情急之下橫身倒臥,著地滾轉,同時右腳用

力向空中踢出,一招「連環怨鴦腿」,憑著右腳這一踼之

勢,左足跟著上踢,泥沙飛濺,已從陷坑中拔出。

  他翻身站起,只聽得郭靖大叫「蓉兒,蓉兒!」一人

一騎,己在里許之外,遙見小紅馬跑得甚是穩實,看來已

走出沼澤,當下跟著蹄印向前疾追,愈跑足下愈是鬆軟,

似乎起初尚是沼澤邊緣,現下已踏入了中心。他連著了郭

靖三次道兒,最後一次在數十萬人之前身露體,狼狽不堪

,旁人佩服他武藝高強,他自己卻認為是生平的奇恥大辱

。此時與郭靖單身相逢,好歹也要報了此仇,縱冒奇險,

也是不肯放過這個良機,何況黃蓉生死未知,快決不能就

此罷休,當下施展輕功,提氣直追。

  這番輕功施展開來,數里之內,當真疾逾奔馬。郭靖

聽得背後踏雪之聲,猛回頭,只見歐陽鋒離馬尾已不過數

丈,一驚之下,急忙催馬。

  一人一騎,頃刻間奔出十多里路。郭靖仍是不住呼叫

:「蓉兒!」但眼見天色漸暗,黃蓉出現的機緣愈來愈是

渺茫,他呼喊聲自粗嗄而嘶啞,自哽咽而變成哭叫。小紅

馬早知危險,足底愈軟,起步愈快,到得後來竟是四蹄如

飛,猶似凌空御風一般。汗血寶馬這般風馳電掣般全速而

行,歐陽鋒輕功再好,時刻一長,終於呼吸迫促,腿勁消

減,腳步漸漸慢了下來。小紅馬身上也是大汗淋漓,一點

點的紅色汗珠濺在雪地上,鮮艷之極,顆顆蹄印之旁,宛

如開了朵朵櫻花。

  待馳到天色全黑,紅馬已奔出沼澤,早把歐陽鋒拋得

不知去向。郭靖心想:「蓉兒的坐騎無此神駿,跑不到半

里,就會陷在沼澤中動彈不得。我寧教性命不在,也要設

法救他。」他明知黃蓉此時失蹤己久,若是陷在泥沙之中

,縱然救起,也已返魂無術,這麼想也只是自行寬慰而已

。他下馬讓紅馬稍息片刻,撫著馬背叫道:「馬兒啊馬兒

,今日休嫌辛苦,須得拚著命兒再走一遭。」

  他躍上馬鞍,勒馬回頭。小紅馬害怕,不肯再踏入軟

泥,但在郭靖不住催促之下,終於一聲長嘶,潑剌剌放開

四蹄,重回沼澤。牠知前途尚遠,大振神威,越奔越快。

  正急行間,猛聽得歐陽鋒叫道:「救命,救命。」郭

靖馳馬過去,白雪反射微光下只見他大半個身子已陷入泥

中,雙手高舉,在空中亂抓亂舞,眼見泥沙慢慢上升,已

然齊胸,一抵口鼻,不免窒息斃命。

  郭靖見他這副慘狀,想起黃蓉臨難之際亦必如此,胸

中熱血上湧,幾乎要躍下馬來,自陷泥中。歐陽鋒叫道:

「快救人哪!」郭靖切齒道:「你害死我恩師,又害死了

黃姑娘,要我相救,再也休想。」歐陽鋒厲聲道:「咱們

曾擊掌為誓,你須饒我三次。這次是第三次,難道你丕顧

信義了?」郭靖垂淚道:「黃姑娘已不在人世,咱們的盟

約還有何用處?」

  歐陽鋒破口大罵。郭靖不再理他,縱馬走開。奔出數

十丈,聽得他慘厲的呼聲遠遠傳來,心下終是不,忍嘆了

口氣,回馬過來,見泥沙已陷到他頸邊。郭靖道:「我救

你便是。但馬上騎了兩人,馬身吃重,勢必陷入泥沼。」

歐陽鋒道:「你用繩子拖我。」郭靖未攜帶繩索,轉令間

解下長衣,執住一端,縱馬馳過他身旁。歐陽鋒伸手拉住

長衣的另一端,郭靖雙腿一夾,大喝一聲。小紅馬奮力前

衝,波的一聲響,將歐陽鋒從軟沙之中直拔出來,在雪地

裏拖曳而行。

  若是向東,不久即可脫出沼澤,但郭靖懸念黃蓉,豈

肯就此罷休?當下縱馬西馳。歐陽鋒仰天臥在雪上,飛速

滑行,乘機喘息運氣。小紅馬駸駸騑騑,奔勝駿發,天未

大明,又已馳過沼澤,只見雪地裏蹄印點點,正是黃蓉來

時的蹤跡,可是印在人亡,香魂何處?郭靖躍下馬來,望

著蹄印呆呆出神。

  他心裏傷痛,竟忘了大敵在後,站在雪地裏左手牽著

馬韁,右手挽了貂裘,極目遠眺,心搖神馳,突覺背上微

微一觸,待得驚覺急欲回身,只覺歐陽鋒的手掌已按在自

己背心「陶道穴」上。歐陽鋒那日從沙坑中鑽出,也是被

郭靖如此制住,此時即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不禁

樂得哈哈大笑。

  郭靖哀傷之餘,早將性命置之度外,淡然道:「你要

殺便殺,咱們可不曾立約要你饒我。」歐陽鋒一怔,他本

想將郭靖盡情折辱一番,然後殺死,那知他竟無求生之想

,當即了然:「這傻小子和那丫頭情義深重,我若殺他,

倒隊了他殉情的心願。」轉念又想:「那丫頭既己陷死沙

中,倒要著落在他身上譯解經文。」當下提著郭靖手膀,

躍上馬背,兩人並騎,向著南邊山谷中馳去。

  行到巳牌時分,見大道旁有個村落。歐陽鋒縱馬進村

,但見遍地都是屍骸,天時寒冷,屍身盡皆完好,死時慘

狀未變,自是被蒙古大軍經過時所害的了。歐陽鋒大叫數

聲,村中靜悄悄地竟無一人,只有幾十頭牛羊高鳴相和。

歐陽鋒大喜,押著郭靖走進一間石屋,說道:「你現下為

我所擒,我也不來殺你。只要打得過我,你就可出去。」

說著去牽了一條羊來宰了,在廚下煮熱。

  郭靖望著他得意的神情,越看越是憤恨。歐陽鋒拋一

隻熟羊腿給他,說道:「等你吃飽了,咱們就打。」郭靖

怒道:「要打便打,有甚麼飽不飽的?」飛身而起,劈面

就是一掌。歐陽鋒舉手擋開,回了一拳。頃刻之間,兩人

在石屋之間打得桌翻蹬倒。

  拆了三十餘招,郭靖究竟功力不及,被歐陽鋒搶上半

步,右掌抹到了腋下。郭靖難以閃避,只得停手待斃,那

知歐陽鋒竟不發勁,笑道:「今日到此為止,你練幾招真

經上的功夫,明日再跟你打過。」

  郭靖「呸」了一聲,坐在一張翻轉的蹬上,拾起羊腿

便咬,心道:「他有心要學真經功夫的訣竅,盼我演將出

來,便可從旁觀摩,我偏不上當。他要殺我,就讓他殺好

了.... 嗯, 他剛才這一抹,我該當如何拆解?」遍思所

學的諸般拳術掌法,並無一招可以破解,卻想起真經上載

得有一門「飛絮勁」的巧勁,似可將他這一抹化於無形。

  他心想:「我自行練功,他要學也學不去。」當下將

一雙羊腿吃得乾乾淨 淨,盤膝坐在地下,想著經中所術

口訣,依法條習。他自練成「易筋鍛骨篇」後,基礎紮穩

,又得一燈大師傳授,經中要旨早已了然於胸,如「飛絮

勁」這等功夫只是末節,用不到兩個時辰,已然練就,斜

眼看歐陽鋒時,見他也坐著用功,當下叫道:「看招!」

身未站直,已揮掌劈將過去。

  歐陽鋒迴掌相迎,鬥到分際,他依樣葫蘆又是伸掌抹

到了郭靖腋下。突覺手掌一滑,斜在一旁,身子不由自主

的微微前傾,郭靖左掌已順勢向他頸中斬落。歐陽鋒又驚

又喜,索性加力前衝,避過了這一招斬勢,迴身叫道:「

好功夫,這是經中的麼?叫甚麼名字?」郭靖道:「沙察

以推,愛末琴兒。」歐陽鋒一怔,隨即想到這是經中的古

怪文字,心想:「這傻子一股牛勁,只可巧計詐取,硬逼

無用。」掌勢一變,又和他鬥在一起。

  兩人纏鬥不休,郭靖一到輸了,便即住手,另練新招

。當晚郭 靖坦然而臥,歐陽鋒卻是提心吊膽,既害怕半

夜偷襲,又死他乘黑逃走。

  兩人如此在石屋中一住月餘,將村中的牛羊幾乎吃了

一半。這一個多月之中,倒似歐陽鋒硬逼郭靖練功。歐陽

鋒武學深遂,瞧著郭靖練功前後的差別,也悟到了不少經

中要旨,但以之與所得的經文參究印證,卻又全然難以貫

通。他越想越是不解,便逼得郭靖越緊,這麼一來,郭靖

的功夫在這月餘之中竟然突飛猛晉。歐陽鋒不由得暗暗發

愁:「如此下去,我尚未參透真經要義,打起來卻要不是

這傻小子的對手了。」

  郭靖初幾日滿腔憤恨,打到後來,更激起了克敵制勝

之念,決意和他拚鬥到底,終究要憑真功夫殺了他才罷,

明知此事極難,卻是毫不氣餒,怒火稍抑,堅毅愈增。這

一日他在村中死屍身畔拾到一柄鐵劍,便即苦練兵刃,使

劍與歐陽鋒的木杖過招。歐陽鋒本使蛇杖,當日與洪七公

舟中搏鬥,蛇杖沈入大海,後來另鑄鋼杖,纏上怪蛇,被

果凍柱後又被魯有腳收了毀去。現下所用的只是一根尋常

木棍,更無怪蛇助威,然而招術奇幻、變化無窮,累次將

郭靖的鐵劍震飛,若是杖上有蛇,郭靖自是更難抵擋了。

耳聽得成吉思汗的大軍東歸,人喧馬嘶,數日不絕,兩

人激鬥正酣,於此毫不理會。這一晚大軍過完,耳邊一片

清靜。郭靖挺劍而立,心想:「今晚雖然不能勝你,但你

的木杖卻無論如何震不掉我的劍了。」他急欲一試練成的

新招,靜候敵手先攻,忽聽得屋外有人喝道:「好奸賊,

往那裏逃?」清清楚楚是老頑童周伯通的口音。

  歐陽鋒與郭靖相顧愕然,均想:「怎麼他萬里迢迢的

也到西域來啦?」兩人正欲說話,只聽得腳步聲響,兩個

人一先一後的奔近石屋。村中房屋不少,可是僅這石屋中

點著燈火。歐陽鋒左手揮處,一股勁氣飛出,將燈滅了。

就在此時,大門呀的一聲推開,一人奔了進來,後面那人

跟著追進,自是周伯通了。

  聽這兩人的腳步聲都是輕捷異常,前面這人的武功竟

似不在周伯通之下。歐陽鋒大是驚疑:「此人居然能逃得

過老頑童之手,當世之間,有此本領的屈指可數。若是黃

藥師或洪七公,老毒物可大大不妙。」當即籌思脫身之計



  只聽得面那人縱身躍起,坐在樑上。周伯通笑道:「

你跟我捉迷藏,老頑童最是開心不過,可別再讓你溜出去

了。」黑暗中只聽他掩上大門,搬起門邊的大石撐在門後

,叫道:「喂,臭賊,你在那裏?」一邊說,一邊走來走

去摸索。郭靖正想出聲指點他敵人是在樑上,周伯通突然

高躍,哈哈大笑,猛往樑上那人抓去。原來他早聽到那人

上樑,故意在屋角裏東西摸索,教敵人不加提防,然後突

施襲擊。

  樑上那人也是好生了得,不等他手指抓到,已一個觔

斗翻下,蹲在北首。周伯通嘴裏胡說八道,心中對他卻也

甚是忌憚,留神傾聽那人所在,不敢貿然逼近。靜夜之中

,他依稀聽到有三個人呼吸之聲,心想這屋中燈火嘎然而

滅,果然有人,只是幹麼不作聲,想是嚇得怕了,於是叫

道:「主人別慌,我是來拿一個小賊,捉著馬上出去。」

他想常人喘氣粗重,內功精湛之中呼吸緩而長,輕而沈,

稍加留心,極易分辨。那知側耳聽去,東西北三面三人個

個呼吸低緩。周伯通一驚非小,叫道:「好賊子,原來在

這裏伏下了幫手。」

  郭靖本待開言招呼,轉念一想:「歐陽鋒窺伺在旁,

周大哥所追的也是個勁敵,我且不表露身分,俟機助他的

為是。」

  周伯一步一步走近門邊,低聲道:「看來老頑童捉人

不到,反要讓人捉了去。」心下計議已定,只要局勢不妙

,立時奪門而出。

  就在此時,遠處喊聲大作,蹄聲轟轟隆隆,有如秋潮

夜至,千軍萬馬,殺奔前來。

  周伯通叫道:「你們幫手越來越多,老頑童可要失陪

了。」說著伸手去搬門後的大石,似要出門逃走,突然雙

手舉起大石,往他所追之中的站身處擲去。這塊大石份量

著實不輕,歐陽鋒每晚搬來撐在門後,郭靖若是移石開門

,他在睡夢中必可醒覺。

  歐陽鋒耳聽得風聲猛勁,心想老頑童擲石之際,右側

必然防禦不到,我先將他斃了,眼前少了禍患,日後華山

二次論劍更去了一個勁敵。心念甫動,身子已然蹲下,雙

手齊推,運「蛤蟆功」直擊過去。他蹲在西端,這一推自

西而東,勢道凌厲之極。郭靖與他連鬥數十日,於他一舉

一動都已了然於胸,雖在黑夜之中,一聽得這股勁風,已

佑他忽向周伯通施襲,當即跨步上前,一招「亢龍有悔」

急拍而出。站在北首那人聽到大石擲來,也是彎腿站定馬

步,雙掌外翻,要以當力將大石反推出去傷敵。

  四人分站四方,勁力發出雖有先後,力道卻幾乎不分

上下。那大石被四股力道從東南西北一逼,飛到屋子中心

落下,砰的一聲大響,將一張桌子壓得粉碎。

  這一聲巨響震耳欲聾,周伯通覺得有趣,不禁縱聲大

笑。但他的笑聲到後來竟連自己也聽不見了,原來成千成

萬的軍馬已奔進村子。但聽得戰馬嘶叫聲、兵器撞擊聲、

士兵呼喊聲亂成一團。郭靖聽了軍士的口音,知是花刺子

木莫軍隊敗入村中,意圖負隅固守。但布陣未定,蒙古軍

已隨後趕到,只聽馬蹄擊地聲、大旗展風聲、吶喊衝殺聲

、羽箭破空聲自遠而近。跟著短兵相接,肉搏廝殺,四下

裏不知有多少軍馬在大呼酣鬥。

  突然有人推門,衝了進來。周伯通一把抓起,甩了出

去,捧起大石,又擋在門後。

  歐陽鋒一擊不中,心想反正已被他發現蹤跡,叫道:

「老頑童,你知我是誰?」周伯通隱約聽到人聲,但分辨

不出說話,左手護身,右手伸出去便抓。歐陽鋒右手勾住

他手腕,左手反掌拍出。周伯通接了一招,驚叫:「老毒

物,你在這裏?」身形微幌,搶向左首,身子已側了過來

,就在那時,北首那人乘隙而上,發掌向他背後猛擊。周

伯通右手向歐陽鋒攻去,左掌迴擋身後來掌,心想自在桃

花島上練得左右互搏之後,迄今未有機緣分鬥兩位高手,

雖然今日青勢急迫,卻也是個試招良機,拳頭正與敵掌相

接,突然郭靖從東撲至,右手架開了周伯通的拳頭,左手

代接了這一掌。

  三人同聲驚呼,周伯通叫的是「郭兄弟」,那人叫的

是「郭靖」,郭靖叫的卻是「裘千仞」!

  周伯通那日在煙雨樓前比武,他最怕毒蛇,眼見無路

可走,於是橫臥樓頂,將屋面的瓦片一片片蓋在身上,遮

得密密層層,官兵的羽箭固然射他不著,歐陽鋒的青蛇也

沒遊上屋頂來咬他。待得日出霧散,蛇陣已收,眾人也都

走得不知去向。

  他百無聊賴,四下閒逛,過了數月,丐幫的一名弟子

送了一封信來,卻是黃蓉寫的。信中說道:他曾親口答應

,不論她有何所求,必當遵命,現下要他去殺了鐵掌幫幫

主裘千仞,此人與段皇爺的劉貴妃有深仇大怨,殺了他後

,劉貴妃就不會再來找他,否則的話,劉貴妃就是尋到天

涯海角,也非嫁給他不可。信中還書明鐵掌峰的所在。

  周伯通心想「不論何事,必當遵命」這句話,確是對

黃蓉說過的。裘千仞那老兒與金國勾結,原本不是好人,

殺了他也是應該。至於自己和劉貴妃這番孽緣,更是一生

耿耿於懷,自覺虧負她實多,她既與裘千仞有仇,自當代

她出力,而她能不來跟自己囉唆,更是上上大吉,當下便

找到鐵掌峰上。

  裘千仞與他一動手,初時尚打成平手,待他使出左右

互搏之術,登時不敵,只得退避。高手比武,若有一人認

輸,勝負已決,本應了結,那知周伯通竟然窮追不捨。裘

千仞數次問他為了何事,周伯通卻又瞠目結舌,說丕出個

所以然來,要知「劉貴妃」三字,那是殺他頭也不肯出口

的。

  兩人打打停停,逃逃追追,越走越遠。周伯通的武功

雖比裘千仞略勝一籌,但要傷他性命,卻也大非易易。裘

千仞千方百計難以擺腳,萬般無奈之餘,心想:「我若逃

到絕西苦寒之地,難道你仍窮追不捨?」周伯通心想:「

倒要瞧你逃到那裏才走回頭路子。」

  可是一到了塞外大漠,平野莽 莽,追蹤極易,裘千

仞更是無所遁形。好在周伯通很顧信義,裘千仞只要躺下

睡覺,坐下吃飯,或是大便小解,他決不上前侵犯,自己

也就跟著照做。可是不論裘千仞如何行奸使詐,老頑童始

終陰魂不散,糾纏不休。

  周伯通一路與裘千仞鬥智鬥力,越來越是興味盎然,

幾次已制住了他,竟已不捨得下手殺卻。這一日也真湊巧

,兩人竟誤打誤撞的闖到了石屋之中。

  此時周郭兩人已知甚餘三人是誰,但三人的呼聲為門

外廝殺激鬥之聲淹沒,歐陽鋒與裘千仞卻還認不出對方。

歐陽鋒尚知此人是周伯通的對頭,裘千仞卻認定屋中兩人

自是一路。周、裘、歐三人武功卓絕,而郭靖與歐陽鋒鬥

了這數十日後,劇苦磨練,駸駸然已可與三人並駕齊驅。

這四大高手密閉在這漆黑一團、兩丈見方的斗室之中,目

不見物,耳不聞聽,言語不通,四人都似突然變成又聾又

啞又瞎。

  郭靖心想:「我擋住歐陽鋒,讓周大哥先結果了裘千

仞。那時咱兩人合力,殺歐陽鋒不難。」心中算計已定,

雙掌虛劈出去,右掌打空,左掌卻與一個人的手掌一碰。

郭靖在桃花島上與周伯通拆解有素,雙手一交,已知是他

,掌即縱上前去,待要拉他手臂示意,那知周伯通童心忽

起,左臂疾縮,右手斗然出拳,一下擊在郭靖肩頭,這不

拳並沒使上內勁,但郭靖絕無提防,倒給他打得隱隱作痛

。周伯通道:「好兄弟,你要試試大哥的功夫來著?小心

了!」左手跟著一掌。郭靖雖未聽到他的話聲,卻已有備

,掌下揮臂格開。

  這時歐陽鋒與裘千仞也已拆了數招,均已從武功中認

出對方。他兩人倒無仇怨,但想到日後華山論劍,勢須拚

個你死我活,此時相逢,若能傷了對手,自是大妙,是以

手上竟也毫不放鬆。鬥了片劇,只覺面上背後疾風掠來掠

去,一愕之下,立時悟到周伯通在與郭靖過招。兩人心中

奇怪,但想周伯通行事顛三倒四,人所難測,有此良機,

如何不喜?當下不約而同的攻了上去。

  周伯通與郭靖拆了十餘招,覺得他武功已大非昔比,

又驚又喜,連問:「兄弟,你從那裏學來的功夫?」但門

外廝殺正酣,郭靖怎能聽見?」周伯通怒道:「好,你不

肯說,卻賣甚麼關子?」只覺勁風撲面,歐、裘兩人同時

攻到,當即足下一點,躍到了樑上,叫道:「讓你一人鬥

鬥他們兩個。」

  歐陽鋒與裘千仞從他袍袖拂風之勢中,察覺周伯通上

樑暫息,心想正好合力斃了這傻小子,當下一左右,分進

合擊。郭靖先前被周伯通纏住了,連變四五般拳治始終無

法抽身,好容易待他退開,兩個強敵卻又攻上,不禁暗暗

叫苦,只得打起精神,以左右互搏術分擋二人。鬥得片刻

,歐陽鋒與裘千仞都不禁暗暗稱奇。均知以郭靖功力,單

是歐裘一人都能勝他,那知兩人聯手,他竟左掌擋歐、右

拳擊裘,兩人一時之間竟然奈何他不得。

  周伯通在樑上坐了一陣,心想再不下去,只怕郭卜菁

受傷,當下惝惝從牆壁溜下,雙手亂抓, 一下子恰好抓

到歐陽鋒後心。他蹲在地下,正以蛤蟆功向郭靖猛攻,突

覺背後有人,急忙回掌抵擋。郭靖乘機向裘千仞踢出一腿

,躍入屋角,不住喘氣,若是周伯通來遲了一步,歐陽鋒

適才這一推定是擋架不住了。

  四人在黑暗中倏分條合,一時周伯通與裘千仞鬥,一

時郭靖與裘千仞鬥,一時歐陽鋒與裘千仞鬥,一時周伯通

與歐陽鋒鬥,一時郭靖又和周伯通交手數招。四人這一場

混戰,就中周伯通最是興高采烈,覺得生平大小各場戰鬥

,好玩莫逾於此。鬥到分際,他忽然纏住郭靖不放,說道

:「我兩隻手算是兩個敵人,歐裘兩個臭賊自然也是兩個

敵人。你以一敵四,試試成不成?這新鮮玩意兒你可從來

沒玩過罷?」

  郭靖聽不到他說話,忽覺三人同時向自己猛攻,只得

拚命閃躲。周伯通不住鼓勵:「別怕,別怕。危險時我會

幫你。」但在這漆黑一團之中,只要著了任誰的一拳一足

,都有性命之憂,周伯通縱然事後相救,那裏還來得及?

  再拆數十招,郭靖累得筋疲力盡,但覺歐裘兩人的拳

招越來越沈,只得邊架邊退,要待躍到樑上暫避,卻始終

給周伯通的掌力罩住了無法腳身,驚怒交集之下,再也忍

耐不住,破口罵道:「周大哥你這傻老頭,儘纏住我幹甚

麼?」

  但苦於屋外殺聲震天,說出來的話別人一句也聽不見

。郭靖又退幾步,忽在地下的大石上一絆,險些跌倒。他

彎著腰尚未挺直,裘千仞的鐵掌已拍了過來。郭靖百忙之

中不及變招,順手抱起大石擋在胸前。裘千仞一掌擊在石

上,郭靖雙臂運勁,往外推出,接了他這一掌。只覺左側

風響,歐陽鋒掌力又到,郭靖力透雙臂,大喝一聲,將大

石往頭頂擲了上去,跟著側身避過來掌。

  大石穿破屋頂飛出,磚石泥沙如雨而下,天空星星微

光登時從屋頂射了進來。周伯通怒道:「瞧得見了,還有

甚麼好玩?」

  郭靖疲累已極,雙足力登,從屋頂的破洞中穿了出去

。歐陽鋒急忙飛身追出。周伯大叫:「別走,別走,陪我

玩兒。」長臂抓他左足。歐陽鋒一驚,急忙右足迴踢,跛

解了他這一抓,但身子不能在空中停留,又復落下。裘千

仞不待他著地,飛足往他胸間踢去。歐陽鋒胸口微縮,伸

指點他足踝。三人連環邀擊,又惡鬥起來。只是此時人顯

己隱約可辨,門外殺聲也漸漸消減,遠不如適才胡鬥時的

驚險。周伯通大為掃興,一口惡氣都出在兩人身上,拳法

陡變,向兩敵連下殺手。

  郭靖逃出石屋,眼裏只見人馬來去奔馳,耳中 但聽

金鐵鏗鏘接擊,不時夾著一聲雙方士卒中刀中箭時的慘呼

號叫。他衝過人叢,飛奔出村,在一處小樹林裏躺下休息

。惡鬥了這半夜,這一躺下來,只覺全身筋骨酸痛欲裂,

回想石屋中的情景更是慄慄危懼,雖然記掛周伯通的安危

,但想以他武功,至不濟時也是脫身逃走,躺了一陣,便

即沈沈睡去。

  睡到第二日清晨,忽覺臉上冰涼,有物蠕蠕而動。他

不及睜開眼睛,立即躍起,只聽一聲歡嘶,原來適才是小

紅馬在舔他的臉。郭靖大喜,抱住紅馬,一人一馬劫後重

逢,親熱了一陣。他被歐陽鋒囚在石屋之時,這馬自行在

草地覓食,昨晚大軍激戰,牠仗著捷足機敏,居然逃過了

禍殃,此刻又把主人找到。

  郭靖牽了紅馬走回村子,只見遍地折弓斷箭,人馬屍

骸枕藉,偶而有幾個受傷未死的士兵發出幾聲慘呼。他久

經戰陣,見慣死傷,但這時想起自己身世,不禁感慨良多

。悄悄回到石屋,在屋外側耳聽去,寂無人聲,再從門縫

向內張望,屋中早已無人。推門入內前後察看,周伯通、

歐陽鋒、裘千仞三人早已不知去向。

  他呆立半晌,上馬東行。小紅馬奔跑迅速,不欠就追

上了成吉思汗的大軍。

  此時花刺子模各城或降或破,數十萬雄師如土崩瓦裂

。花刺子模國王摩訶末素來傲慢泰虐,眾叛親離之餘,帶

了一群殘兵敗將,狼狽西遁。成吉思汗令大將速不台與哲

別統帶兩個萬人隊窮追,自己率領大軍班師。速不台與哲

別直追到今日莫科以西、第聶伯河畔基輔城附近,大破俄

羅斯和欽察聯軍數十萬人,將投降的基輔大公及十一個俄

羅斯王公盡數以車轅壓死。這一戰史稱「迦勒迦河之役」

,俄羅斯大片莫原自此長期呻吟於蒙古軍鐵蹄之下。摩訶

末日暮途窮,後來病死於裏海中的一個荒島之上。

  成吉思汗那日在撒麻爾罕城忽然不見了郭靖,甚是憂

急,擔心他孤身落單,死於亂軍之中,見他歸來,不禁大

喜。華箏公主自是更加歡喜。

  丘處機隨大軍東歸,一路上力勸大汗愛民少殺。成吉

思汗雖然和他話不投機,但知他是有道之士,也不便過拂

其意,因是戰亂之中,百姓憑丘處機一言而全活的不計其

數。

花剌子模與蒙古相距數萬里,成吉思汗大軍東還,歷

時甚久,回到斡難河畔後大宴祝捷,休養士卒。丘處機與

魯有腳等丐幫幫眾分別辭別南歸。又過數月,眼見金風肅

殺,士飽馬騰,成吉思汗又與南征之念,這一日大集諸將

,計議伐金。

  郭靖自黃蓉死後,忽忽神傷,長自一個兒騎著小紅馬

,攜了雙鵰,在蒙古草原上信步漫遊,痴痴呆呆,每當接

連數日不說一句話。華箏公主溫言勸慰,他就似沒有聽見

。眾人得悉情由,知他心中悲苦,無人敢提婚姻之事。成

吉思汗忙於籌劃伐金,自也無暇理會。這日在大汗金帳之

中計議南征,諸將各獻策略,郭靖卻始終不發一言。

  成吉思汗遣退諸將,獨自在山岡上沈思了半天,次日

傳下將令,遣兵三路伐金。甚時他長子朮赤、次子察合台

均在西統轄新征服的諸國,是以伐金的中路軍由三子窩闊

台統率,左軍由四子拖雷統率,右軍由郭靖統率。

  成吉思汗宣召軍統帥進長,命親衛暫避,對窩闊台、

拖雷、郭靖三人道:「金國精兵都在潼關,南據連山、北

限大河,難以遽破。諸將所敵方策雖各有見地,但正面強

攻,不免曠日持久。現下我蒙古和大未聯盟,最妙之策,

莫如借道宋境,自唐州,鄧州進兵,直擣金國都城大梁。

  窩闊台、拖雷、郭靖三人聽到此處,同寺跳了起來,

互相擁抱,大叫:「妙計!」成吉思汗向郭靖微笑道:「

你善能用兵,深得我心。我問你,攻下大梁之後怎樣?」

郭靖沈思良久,搖頭道:「不攻大梁。」

  窩闊台與拖雷明明聽父王說直擣大梁,怎地郭靖卻又

說不攻,心下疑感,一齊怔怔的望著他。成吉思汗仍是臉

露微笑,問道:「不攻大梁便怎樣?」郭靖道:「既不是

攻,也不是不攻;是攻而不攻,不攻而攻。」這幾句話把

窩闊台與拖雷聽得更加胡塗了。成吉思汗笑道:「『攻而

不攻,不攻而攻。』這八個字說得很好,你跟兩位兄長說

說明白。」

  郭靖道:「我猜測大汗用兵之策,是佯攻金都,殲敵

城下。大梁乃金國皇帝所居之地,可是駐兵不多,一見我

師 迫近, 金國自當從潼關急調 精兵回師相救。中華

的兵法上說:『卷甲而趨,日夜不處,倍道兼行,百里而

爭利,則擒三將軍。勁者先,疲者後,甚法十一而至。』

百里疾趨,士卒尚同只能趕到十分之一。從潼關到大梁,

千里走援,精兵銳卒,十停中到不了一停,加之人馬疲敝

,雖至而弗能戰。我軍以逸待勞,必可大破金兵。金國精

銳盡此一役而潰,大梁不攻自下。若是強攻大梁,急切難

拔,反易腹背受敵。」

  成吉思汗拊掌大笑,叫道:「說得好,說得好!」取

出一幅圖來,攤在案上,三人看後,無不大為驚異。

  原來那是一幅大梁附近的地圖,圖上畫著敵我兩軍的

行軍路線,如何拊敵之背,攻敵腹心,如何誘敵自潼關勞

師遠來,如何乘敵之疲,取殲城下,竟與郭靖所說的全無

二致。窩闊台與拖雷瞧瞧父王,又瞧瞧郭靖,都是又驚又

佩。郭靖心下欽服,尋思:「我從武穆遺書學得用兵的法

子,也不算希奇。大汗不識字不讀書,卻是天生的英明。



  成吉思汗道:「這番南征,破金可必。這裏有三個錦

囊,各人收執一個,待攻破大梁之後,你們三人在大金皇

帝的金鑾殿上聚會,共同開拆,依計行事。」說著從懷裏

取出錦囊,每人交付一個。郭靖接過一看,見囊口用火漆

密封,漆上蓋了大汗的印章。成吉思汗又道:「未入大梁

,不得擅自拆開。啟囊之前,三人相互檢驗囊口有無破損

。」三人一齊拜道:「大汗之命,豈敢有違?」

  成吉思汗問郭靖道:「你平日行事極為遲鈍,何以用

兵卻又如此機敏?」郭靖當下將熟讀武穆遺書之事說了。

成吉思汗問起岳飛的故事,郭靖將岳飛如何在朱 仙鎮大

破金兵、金兵如何稱他為「岳爺爺」、如何說「撼山易,

撼岳家軍難」等語一一述說。成吉思汗不語,背著手在帳

中走來走去,嘆道:「恨不早生百年,與這位英雄交一交

手。今日世間,能有誰是我敵手?」言下竟是大有寂寞之

意。

  郭靖從金帳辭出,想起連日軍務悾惚,未與母親相見

,明日誓師南征,以報大未歷朝世仇,今日這一日該當陪

伴母親了,當下走向母親營帳。卻見帳中衣物側已搬走,

只賸下殆老軍看守,一問之下,原來他母親李氏奉了大汗

之命,已遷往另一座營帳。

  郭靖問明所在,走向彼處,見那座營帳比平時所居的

大了數倍,揭帳進內,不由得吃了一驚,只見帳內金碧輝

煌,花團錦簇,盡是蒙古軍從各處掠奪來的珍貴寶物。華

箏公主陪著李萍,正在閒談郭靖幼年時的趣事。她見郭靖

進來,微笑著站起迎接。

  郭靖道:「媽,這許多東西那裏來的?」李萍道:「

大汗說你西征立了大功,特地賞你的。其實咱們清寒慣了

,那用得著這許多物事?」郭靖點點頭,見帳內又多了八

名服侍母親的婢女,都是大軍擄來的女奴。

  三個人說了一會閒話,華箏告辭出去。她想郭靖明日

又有遠行,今日跟她必有許多話說,那知她在帳外候了半

日,郭靖竟不出來。

  李萍道:「靖兒,公主定是在外邊等你,你也出去和

她說一會話兒。」郭靖答應了一聲,卻坐著不動。李萍嘆

道:「咱們在北國一住二十年,雖然多承大汗眷顧,我卻

是想家得緊。但願你此去滅了金國,母子倆早日回歸故鄉

。咱倆就在牛家村你爹爹的舊居住下,你也不是貪圖榮華

富貴之人,這北邊再也休來了。只是公主之事,卻不知該

當如何,這中間實有許多難處。」

  郭靖道:「孩兒當日早跟公主言明,蓉兒既死,孩兒

是終生不娶的了。」李萍嘆道:「公主或能見諒,但我推

念大汗之意,卻是甚為擔心。」郭靖道:「大汗怎樣?」

李萍道:「這幾日大汗忽然對咱兒優遇無比,金銀珠寶,

賞賜無數。雖說是酬你西征之功,但我在漠北二十年,大

汗性情,頗有所知,看來此中另有別情。」郭靖道:「媽

,你瞧是甚麼事?」李萍道:「我是女流之輩,有甚高見

?只是細細想來,大汗是要逼咱們做甚麼事。」郭靖道:

「嗯,他定是要我和公主成親。」李萍道:「成親是件美

事,大汗多半伓知你心中不願,也不須相逼。我看啊,你

統率大軍南征,大汗怕你忽起異心叛他。」郭靖搖頭道:

「我無意富貴,大汗深知。我叛他作甚?」

  李萍道:「我想到一法,或可探知大汗之意。你說我

懷念故鄉,欲與你一同南歸,你去稟告大汗,瞧他有何話

說。」郭靖喜道:「媽,你怎麼不早說?咱們共歸故鄉,

那是何等美事,大汗定然允准。」他抓帳出來,不見華箏

,想是她等得不耐煩,已怏怏離去。

  郭靖去了半晌,垂頭喪氣的回來。李萍道:「大汗不

准,是不是?」郭靖道:「這個我可不懂啦,大汗定要留

你在這兒幹甚麼?」李萍默然。郭靖道:「大汗說,待破

金之後,讓我再奉母回鄉,那時衣錦榮歸,豈非光采得多

?我說母親思鄉情切,但盼早日南歸。大汗忽有怒色,只

是搖頭不准。」

  李萍沈吟道:「大汗今日還跟你說了些甚麼?」郭靖

將大汗在帳中指點方略、傳交錦囊等情說了。李萍道:「

唉,若是你二師父和蓉兒在世,定能猜測得出。只恨我是

個蠢笨的鄉下女子,只越想越是不安,卻又不知為了何事

。」

  郭靖將錦囊拿在手裏玩弄,道:「大汗授這錦囊給我

之事,臉上神色頗為異樣,只怕與此有關也未可知。」李

萍接過錦囊,細細檢視,隨即遣開侍婢,說道:「拆開來

瞧瞧。」郭靖驚道:「不!破了火漆上金印,那可犯了死

罪。」李萍笑道:「臨安府織錦之術,天下馳名。你媽媽

是臨安人,自幼學得此法。又何須弄損火漆,只消挑破錦

囊,回頭織補歸原,決無絲毫破綻。」郭靖大喜。李萍取

過細針,輕輕挑開錦鍛上的絲絡,從縫中取出一張紙來,

母子倆攤開一看,面面相覷,不由得都是身上涼了半截。

  原來紙上寫的是成吉思汗一道密令,命窩闊台、拖雷

、郭靖三軍破金之後,立即移師南向,以迅雷不及掩耳手

段攻破臨安,滅了宋朝,自此天下一統於蒙古。密令中又

說,郭靖若能建此大功,必當裂土封王,不吝重賞,但若

懷有異心,窩闊台與拖雷已奉有令旨,立即將其斬首,其

母亦必凌遲處死。

  郭靖呆了半晌,方道:「媽,若不是你破囊見此密令

,我母子性命不保。想我是大宋之人,豈能賣國求榮?」

李萍道:「為今之計,該當如何?」郭靖道:「媽,你老

人家只好辛苦些,咱倆連夜逃回南邊去。」李萍道:「正

是,你快去收拾,可別洩露了形跡。」

  郭靖點頭,回到自己帳中,取了隨身衣物,除小紅馬

外,又挑選八匹駿馬。若是大汗點兵追趕,便可和母親輪

換乘坐,以節馬力,易於脫逃。

  他於大汗所賜金珠一介不取,連同那柄虎頭金刀都留

在帳中,除下元帥服色,換上了尋常皮裘。他自幼生長大

漠,今日一去,永不再回,心中不禁難過,對著居住日久

的舊帳篷怔怔的出了會神,眼見天色已黑,又回母親帳來



  掀開帳門,心中突的一跳,只見地下橫著兩個包裹,

母親卻已不在。郭靖叫了兩聲:「媽!」不聞應聲,心中

微感不妙,待要出帳去找。突然帳門開處,光火耀眼,大

將赤老溫站在帳門外叫道:「大汗宣召金刀駙馬!」他身

後軍士無數,均是手執長矛。郭靖見此情勢,心中大急,

若憑武功強衝,料那赤老溫攔阻不住,但尋思:「母親既

已被大汗擒去,我豈能一人逃生?」當下跟著赤老溫走向

金帳。只見帳外排列著大汗的兩千名箭筒衛士,手執長矛

大戟,隊伍遠遠伸展出去。赤老溫道:「大汗有令將你綁

縛。這可要待罪了,駙馬爺莫怪。」郭 靖點點頭,反手

就縛,走進帳中。

  帳中燃著數十枝牛油巨燭,照耀有如白畫。成吉思汗

虎起了臉,猛力在案上一拍,叫道:「我待你不薄,自小

將你養大,又將愛女許你為。小賊,你膽敢叛我?」

  郭靖見那雙拆開了的錦囊放在大汗案上,知道今日已

是有死無生,昂然道:「我是大宋臣民,豈能聽你號令,

攻打自己邦國?」成吉思汗聽他出言挺撞,更是惱怒,喝

道:「推出去斬了。」郭靖雙手被粗索牢牢綁著,八名刀

斧手舉刀守在身旁,無法反抗,大叫:「你與大宋聯盟攻

金,中途背棄盟約,言而無信,算甚麼英雄?」成吉思汗

大怒,飛腳踢翻金案,喝道:「待我破了金國,與趙宋之

盟已然完成。那時南下攻未,豈是背約?快快斬了!」諸

將雖多與郭靖交好,但見大汗狂怒,都不敢求情。郭靖更

不打話,大踏步出帳。

  忽見拖雷騎馬從草原上急奔而來,大叫:「刀下留人

!」他上身赤裸,下身套著一條皮褲,想是睡夢中得到訊

息,趕來求情。他直闖進帳,叫道:「父王,郭靖安答立

有大功,曾救你救我性命,雖犯死罪,不可處斬。」成吉

思汗想起郭靖之功,叫道:「帶回來。」刀斧手將郭靖甲

回。  

  成吉思汗沈吟半晌,道:「你心念趙宋,有何好處?

你曾跟我說過岳飛之事,他如此盡忠報國,到頭來仍被處

死。你為我平了趙宋,我今日當著眾人之前,答應封你為

宋王,讓你統御南朝江山。」郭靖道:「我非敢背叛大汗

。但若要我賣國求榮,雖受千刀萬箭,亦不能奉命。」成

吉思汗道:「帶他母親來。」兩名親兵抽著李萍從帳後出

來。

  郭靖見了母親,叫道:「媽!」走上兩步,刀斧手舉

刀攔住。郭靖心想:「此事只我母子二人得知,不知如何

洩漏。」

  成吉思汗道:「若能依我之言,你母子側享尊榮,否

則先將你母親一刀兩段,這可是你害的。你害死母親,先

做不孝之人。」郭靖聽了他這幾句話,只嚇得心膽側裂,

垂頭沈思,不知如何是好。

  拖雷勸道:「安答,你自小生長蒙古,就與蒙古人一

般無異。趙宋貪官勾結金人,害死你的父親,逼得你母親

無家可歸。若非父王收留,你丐有今日?你我兄弟情深義

重,我不能累你做個不孝之人,盼你回心轉意,遵奉大汗

令旨。」

  郭靖望著母親,就欲出口答應,但想起母親平日的教

誨,又想起西域各國為蒙古征服後百姓家破人亡的慘狀,

實是左右為難。

  成吉思汗一雙老虎般的眼睛凝望著他,等他說話。金

帳中數百人默無聲息,目光全都集於郭靖身上。郭靖道:

「我....」走上一步,卻又說不下去了。

  李萍忽道:「大汗,只怕這孩子一時想不明白,待我

勸勸他如何?」成吉思汗大喜,連說:「好,你快勸他。

」李萍走上前去,拉著郭靖臂膀,走到金帳的角落,兩人

一齊坐下。

  李萍將兒子摟在懷裏,輕輕說道:「二十年前,我在

臨安府牛家村,身上有了你這孩子。一天大雪,丘處機丘

道長與你爹結識,賺了兩把必首,一把給你爹,一把給你

楊叔父。」一面說,一面從郭靖懷中取出那柄必首,把著

柄上「郭靖」兩字,說道:「丘道長給你取名郭靖,給楊

叔父的孩子取名楊康,你可知是甚麼意思?」郭靖道:「

丘道長是叫我們不可忘了靖康之恥。」李萍道:「是啊。

楊家那孩子認賊作父,落得個身敗名裂,那也不用多說了

,只可惜楊叔父一世豪傑,身後子孫卻玷污了他的英名。

」嘆了口氣,又道:「想我當年忍辱蒙垢,在北國苦寒之

地將你養大,所為何來?難道為的是要養大一個賣國奸賊

,好叫你父在黃泉之下痛心疾首麼?」郭靖叫了聲:「媽

!」眼淚從面頰上流了下來。

  李萍說的是漢語,成吉思汗與拖雷、諸將都不知他語

中之意,佰見郭靖流淚,只道李萍貪生怕死,已將兒子說

動,均各暗喜。

  李萍又道:「人生百年,轉眼即過,生死又有甚麼大

不了?只要一生行事無愧於心,也就不枉了這人世走一遭

。若是別人負了我們,也不必念他過惡。你記著我的話罷

!」他凝目向郭靖望了良久,臉上神色極是溫柔,說道:

「孩子,你好好照顧自己罷!」說著舉起必首割斷他手上

繩索,隨即轉過劍尖,刺入自己胸膛。

  郭靖雙手脫縛,急來搶奪,但那必首鋒銳異常,早已

直沒至柄。成吉思汗吃了一驚,叫道:「快拿!」那八名

刀斧手不敢傷害駙馬,拋下手中兵刃,縱身撲上。

  郭靖傷痛已極,抱起母親,一個掃堂腿,兩名刀斧手

飛跌出去。他左肘後挺,接正在一名刀斧手胸口,格的一

響,肋骨斷折。諸將大呼,猱身齊上。郭靖急撲後帳,左

手扯住帳幕用力拉扯,將半座金帳拉倒,罩在諸將頭上。

混亂之中,他抱起母親直奔而出。

  但聽得號角急吹,將士紛紛上馬追來。郭靖哭叫數聲

:「媽!」不聽母親答應,探她鼻息,早己斷氣。他抱著

母親屍身在黑暗中向前急闖,但聽四下裏人喊馬嘶,火把

如繁星般亮了起來。他慌不擇路的奔了一陣,眼見東南西

北都是蒙古的將士,他縱然神勇,但孤身一人,如何能敵

十多萬蒙古的精兵?若是騎在小紅馬背上,憑著寶馬腳力

或能遠遁,現下抱了母親的屍身步行,那是萬難脫險了。

  他一言不發,邁步疾奔,心想只要能奔到懸崖之下,

施展輕功爬上崖去,蒙古兵將雖多,卻無人能爬得上來,

當可暫且避得一避,再尋脫身之計。正奔之間,忽聽前面

喊聲大振,一彪軍馬衝,火光中看得明白,當先一員大將

紅臉白鬚,正是開國四傑之一的赤老溫。郭靖側身避開赤

老溫砍來的一刀,不轉身奔逃,反而直衝入陣。蒙古兵齊

聲大呼。

  郭靖左手前伸,拉住一名休長右腿,同時右足一點,

人已縱起。怹翻身騎上馬背,放穩母親屍身,隨手將那休

長摔在馬下,搶過他手中長矛。上馬、放母、摔敵、搶矛

,四件事一氣呵成,,此時如虎添翼,雙腿一挾,搖動長

矛,從陣後直衝了出去。赤老溫大聲發令,揮軍自後追來



  敵陣雖已衝出,但縱馬向向,卻與懸崖所在恰恰相反

,越奔相距越遠。該當縱馬南逃,還是先上懸崖?心下計

議未定,大將博爾忽又已領軍殺到。此時成吉思汗暴跳如

雷,傳下將令,務須將郭靖活捉。大隊人馬一層層的圍上

,更有數千軍馬遠遠向南奔馳,先行布好陣勢防他逃逸。

  郭靖衝出博爾忽所領的千人隊,衣上馬上,全是斑斑

血跡。若不是大汗下令必須活捉,蒙古  兵將不敢放箭

,廝殺時又均容讓三分,否則郭靖縱然神勇,又怎麼突出

重圍?他手上只覺母親身子已然冰涼,強行忍淚,縱馬南

行。後面追兵漸遠,但天色也已明亮。身處蒙古腹地,離

中土萬里,匹馬單槍,如何能擺脫追兵,逃歸故鄉?」

  行不多時,前面塵土飛揚,一彪軍馬衝來,郭靖忙勒

馬向東。但那坐騎衝殺了半夜,已然支持不住,忽地前腿

跪倒,再也無力站起。是時情勢危急已極,他仍是不肯捨

卻母親屍身,當下左手抱母,右手持矛,反身迎敵。

  眼見軍馬奔近,煙鹿中颼颼聲響,一箭飛來,正中長

矛。這一箭勁道極猛,郭靖只覺手中長矛一震,矛頭竟被

射斷。接著又是一箭射向前胸。郭靖拋開長矛,伸手接住

,卻見那箭的箭頭已然折去。他一怔之下,抬起頭來,只

見一名將軍勒住部屬,單騎過來,正是當年教他箭法的神

箭將軍哲別。郭靖叫道:「師父,你來拿我回去麼?」哲

別道:「正是。」

  郭靖心想:「反正今日難腳重圍,與其為別人所擒,

不如將這場功勞送給師父。」便道:「好,讓我先葬了母

親。」四下一望,見左首有個土岡,抱著母親走上岡去,

用斷矛掘了個坑,把母親屍身放入,眼見必首深陷胸口,

他不忍拔出,跪下拜了幾拜,奉沙土掩上,想起母親一生

勞苦,撫育自己成人,不意竟葬身於此,傷痛過甚,卻哭

不出來。

  哲別躍下馬來,跪在李萍墓前拜了四拜,將身上箭壺

、鐵弓、長槍,盡數交給郭靖,又牽過自己坐騎,把馬韁

塞在他手裏,說道:「你去罷,咱們只怕再也不能相見了

。」郭靖愕然,叫道:「師父!」哲別道:「當年你捨命

救我,難道我不是男子漢大丈夫,就不會捨命救你?」郭

靖道:「師父,你干犯大汗軍令,為禍不小。」哲別道:

「想我東征西討,立下不少汗馬功勞。大汗最多打我軍棍

,不至砍頭。你快快去罷。」郭靖猶自遲疑。哲別道:「

我只怕部屬不聽號令,這番帶來的都是你的西征舊部。你

且過去問問,他們肯肯貪圖富貴拿你?」

  郭靖牽著馬走近,眾軍一齊下馬,拜伏在地,叫道:

「小人恭送將軍南歸。」郭靖舉目望去,果然盡是曾隨他

出生入死、衝鋒陷陣的舊部將士,心下感動,說道:「我

得罪大汗,當受嚴刑。你們放我逃生,若是大汗知道,必

受重罰。」眾軍道:「將軍待我等恩義如山,不敢有負。

」郭靖嘆了口氣,舉手向眾軍道別,持槍上馬。

  正要縱馬而行,忽然前面鹿頭起處,又有一路軍馬過

來。哲別、郭靖與眾軍盡皆變色。哲別心道:「我拚受重

責,放走郭 靖,但若與本軍廝殺,那可是公然反叛了。

」叫道:「郭 靖快走!」只聽前軍中發喊:「莫傷了駙

馬爺。」眾人一怔,只見來軍奔近,打著四王子的旗號。

  煙鹿中拖雷快馬馳來,倏忽即至,原來騎的是郭靖的

小紅馬。他策馬馳近,翻身下馬,說道:「安答,你沒受

傷麼?」郭靖道:「沒有。哲別師父正要擒我去見大汗。

」他故意替哲別掩飾,以免成吉思汗知曉內情。

  拖雷向哲別橫了一眼,說道:「安答,你騎了這小紅

馬快去罷z。」又將一個包袱放在鞍上,道:「這裏是黃

金千兩,你我兄弟後會有期。」

  豪傑之士,當此時此情,也不須多言。郭靖翻身上了

小紅馬馬背,說道:「你叫華箏妹子多多保重,另嫁他人

,忽以我為念。」拖雷長嘆一聲,說道:「華箏妹子是永

遠不肯另嫁別人的。我瞧她定會南下找你,那時我自當派

人護送。」郭靖忙道:「不,不用來找我。且別說天下之

大,難以找著,即令相逢,也只有徒增煩惱。」拖雷默然

,兩人相顧無語。隔半晌,拖雷道:「走罷,我送你一程

。」

  兩並騎南馳,直行出了三十餘里。郭靖道:「安答,

送君千里,終須一別,你請回罷!」拖雷道:「我再送你

一程。」又行十餘里,兩人下馬互拜,洒淚而別。

  拖雷眼望著郭靖的背影漸行漸小,在大漠中縮成一個

黑點,終於消失,悵望南天,悄立良久,這才鬱鬱而回。

第三十七回 從天而降

第三十七回  從天而降

  這一日郭靖駐軍那密河畔,晚間正在帳中研讀兵書,

忽聽帳外喀的一聲輕響,帳門掀處,一人鑽了進來。帳前

衛兵上前喝止,被那人手臂輕揮,一一點倒在地。那人抬

頭而笑,燭光下看得明白,正是西毒歐陽鋒。郭靖離中土

萬里,不意在此異邦絕域之地竟與他相遇,不禁驚喜交集

,躍起身來,叫道:「黃姑娘在那裏?」

  歐陽鋒道:「我正要問你,那小丫頭在那裏?快交出

人來!」郭靖聽了此言,喜不自勝:「如此說來,蓉兒尚

在人世,而且已逃腳他的摩手。」歐陽鋒厲聲又問:「小

丫頭在那裏?」郭靖道:「她在江南隨你而去,後來怎樣

?她.... 她很好嗎?你沒害死她, 這可真要多謝你啦!

我....真要謝謝你。」說著忍不住喜極而泣。

  歐陽鋒知他不會說謊,但從諸般跡象看來,黃蓉必在

郭靖營中,何以他全然不知,一時思之不解,盤膝在地上

鋪著的氈上坐了。

  郭靖拭了眼淚,解開衛兵的穴道,命丘送上乳酒酪茶

。歐陽鋒喝了一碗馬乳酒,說道:「傻小子,我不妨跟你

明言。那丫頭在嘉興鐵槍廟中確是給我拿住了,那知過不

了幾天就逃走了。」郭靖大喜叫好,說道:「她聰明令俐

,若是想逃,定然逃得了。她是怎生逃了的?」歐陽鋒恨

恨的道:「在太湖邊歸雲莊上....,呸,說他作甚,總之

是逃走了。」郭靖知他素來自負,這等失手受挫之事豈肯

親口說出,當下也不再追問,得知黃蓉無恙,心中喜樂不

勝,只是大叫:「好極!好極!」

  歐陽鋒道:「好甚麼?她逃走之後,我緊追不捨,好

幾次差點就抓到了,總是給她狡猾兔脫。但我追得緊急,

這丫頭卻也沒能逃走桃花島去。我們兩個一追一逃,到了

蒙古邊界,忽然失了她的蹤跡。我想她定會到你軍中,於

是反過來使個守株待兔之計。」郭靖聽說黃蓉到了蒙古,

更是驚喜交集,忙問:「你見到了她沒有?」

  歐陽鋒怒道:「若是見到了,我還不抓回去?我日夜

在你軍中窺伺,始終不見這丫頭人影。傻小子,你到底在

搗甚麼鬼?」郭靖呆了半晌,道:「你日夜在我軍中窺伺

?我怎地半點也不知道?」歐陽鋒笑道:「我是你天前衝

隊中的一名西域小卒。你是主帥,怎認得我?」蒙古軍中

本多俘獲的敵軍,歐陽鋒是西域人,混在軍中,確是不易

為人察覺。

  郭靖聽他這麼話,不禁駭然,心想:「他若要傷我,

我這條命早已不在了。」喃喃的道:「你怎說蓉兒在我軍

中?」

  歐陽鋒道:「你擒大汗二子,攻城破敵,若不是那丫

頭從中指點,慼你這傻小子就辦得了?可是這丫頭從不現

身,那也當真奇了。現下只得若落在你身上交出人來。」

郭靖笑道:「倘若蓉兒現身,那我真是求之不得。可是你

倒想想,我能不能將她交給你?」

  歐陽鋒道:「你不肯交人,我自有對付之道。你雖手

綰兵符,統領大軍,可是在我歐陽鋒眼中,嘿嘿,這帳外

帳內,就如無人之境,要來便來,要去便去,誰又阻得了

我?」郭靖點點頭,默然不語。

  歐陽鋒道:「傻小子,咱們訂個約怎樣?」郭靖道:

「訂甚麼約?」歐陽鋒道:「你說出她的藏身之處,我擔

保決不傷她一毫不髮。你若不說,我慢慢總也能找到,那

時候啊,哼哼,可就沒甚麼美事啦。」

  郭靖素知他神通廣大,只要黃蓉不在桃花島藏身,總

有一日能給他找著擒去,這番話卻也不是信口胡吹,沈吟

了片刻,說道:「好,我跟個訂個約,但不是如你所說o

」歐陽鋒:「你要如何?」郭靖道:「歐陽先生,你現下

功夫遠勝於我,可是我年紀比你小,總有一天,你年老力

衰,會打我不過。」郭靖以前叫他「歐陽伯伯」,但他害

死了五位恩師,仇深似海,那「伯伯」兩字是再也不會出

口了。

  歐陽鋒從未想到「年老力衰」四字,給他一提,心中

一凜:「這傻小子這幾句話倒也不傻。」說道:「那便怎

樣?」郭靖道:「你與我有殺師深仇,此仇不可不報,你

便走到天邊,我也總有一日要找上你。」

  歐陽鋒仰頭哈哈大笑,說道:「乘著我尚未年老力衰

,今日先將你斃了!」語聲甫畢,雙腿一分,人已蹲起,

雙掌排山倒海般劈將過來。

  此時郭靖早已將九陰真經上的「易筋鍛骨篇」練成,

既得一燈大師譯授了真經總綱,經上其他的功夫也已練了

不少,內力的精純渾厚更是大非昔比,身子略側,避開掌

勢,回了一招「見龍在田」。歐陽鋒回掌接住,這降龍十

八掌的功夫他本佑之已稔,又知郭靖得洪七公真傳,掌力

極強,但比之自己終究還差著一截,不料這下硬接硬架,

身子竟然微微幌動。高手對掌,只畏真氣稍逆,立時會受

重傷,他略有大意,險些輸在郭靖手裏,不由得吃了一驚

:「只怕不等我年老力衰,這小子就要趕上我了。」當即

左掌拍出。

  郭靖又側身避過,回了一掌。這一招歐陽鋒卻不再硬

接,手腕迴勾,將他掌力卸開。郭靖不明他掌力運用的秘

奧,只道他是消解自己去招,那知歐陽鋒寓攻於守,一勾

之中竟是蓄有回力,郭靖只覺一股大力撲面而來,閃避不

及,只得伸右掌抵住。

  要論到兩人功力,郭靖仍略遜一籌,此時形勢,已與

當日臨安皇宮水簾渦中抵掌相似,雖然郭靖已能支持較久

,但時刻長了,終究非死即傷。歐陽鋒依樣葫蘆,再度將

他誘入殼中,心下正喜,突覺郭靖右掌微縮,勢似不支,

當即掌上加勁,那知他右掌輕滑,竟爾避開,歐陽鋒猛喝

一聲,掌力疾衝而去,心想:「今日是你死期到了。」

  眼見指尖要掃到他胸前,郭靖左掌橫過,,在胸口一

擋,右手食指伸出,猛向歐陽鋒太陽穴點去。這是他從一

燈大師處見到的一陽指功夫,但一燈大師並未傳授,他當

日只見其形,全不知其中變化訣竅,此時危急之下,以雙

手互搏之術使了出來。一陽指正是蛤蟆功的剋星,歐陽鋒

見到,如何不驚?立即躍後避開,怒喝:「段智興這老兒

也來跟我為難了?」

  其實郭靖所使指法並非真是一陽指,如何能破蛤蟆功

,但歐陽鋒大驚之下,不及細辨,待得躍開,才想起這一

陽指後招無窮,怎麼他一指戳過,就此縮手,想是並未學

全,不等郭靖回答,雙掌一上一下,一放一收,斗然擊出

,這一下來得好快,郭靖念頭未轉,已然縱身躍起,只聽

得喀喇一聲巨響,帳中一張矮几已被西毒雙掌劈成數塊。

  歐陽鋒重佔上風,次掌繼發,忽覺身後風聲颯然,有

人偷襲,當下竟不轉身,左腿向後反踢。身後那人也是舉

腿踢來,雙足相交,那人一交摔了出去,但腿骨居然並未

折斷,倒是大出歐陽鋒意料之外。他回過身來,只見帳門

處站著三個年老乞丐,原來是丐幫的魯、簡、梁三長老。

魯有腳縱身躍起,雙臂與簡梁二人手臂相挽,這是丐幫中

聚眾禦敵、以弱抗強之術,當日君山大會選立幫主,丐幫

就曾以這功夫結成人牆,將郭靖與黃蓉逼得束手無策。

  歐陽鋒從未和這三人交過手,但適才對了一腳,已試

出魯有腳內力不弱,其餘二丐想棶也都相類,自己與郭靖

單打獨鬥雖穩操勝券,但加上一群臭叫化,自己就討不了

好去,當下哈哈一笑,說道:「傻小子,你功夫大進了啊

!」曲起雙腿,雙膝坐在氈上,對魯有腳等毫不理會,說

道:「你要和我訂甚麼約,且說來聽聽。」

  郭靖道:「你要黃姑娘給你解釋九陰真經,她肯與不

肯,只能由她,你不能傷她毫髮。」歐陽鋒笑道:「她若

肯說,我原本捨不得加害,難道黃老邪是好惹的麼?但她

如堅不肯說,豈不許我小小用點兒強?」郭靖搖搖頭道:

「不許。」歐陽鋒道:「你要我答應此事,以甚麼交換?

」郭靖道:「從今而後,你落在我手中之時,我饒你三次

不死。」

  歐陽鋒站起身來,縱聲長笑。笑聲尖厲奇響,遠遠傳

送出去,草原上的馬匹聽了,都嘶鳴起來,好一陣不絕。

  郭靖雙眼凝視著他,低聲道:「這沒甚麼好笑。你自

己知道,總有一日,你會落入我的手中。」

  歐陽鋒雖然發笑,其實卻也當真忌憚,暗想這小子得

知九陰真經秘奧,武功進境神速,委實輕視不得,口中笑

聲不絕,心下計議己定,笑道:「我歐陽鋒竟要你這臭小

子相饒?好罷,咱們走著瞧。」郭靖伸出手掌,說道:「

丈夫一言。」歐陽鋒笑道:「快馬一鞭。」在他掌上輕拍

了三下。這三擊掌相約是未人立誓的儀式,若是負了誓言

,終身為人不齒。

  三掌擊過,歐陽鋒正要再盤問黃蓉的蹤跡,一瞥眼間

,忽在營帳縫中見有一人在外飛掠而過,身法快捷異常,

心中一動,急忙揭帳而出,卻己不見人影。他回過頭來,

說道:「十日之內,再來相訪,且瞧是你饒我,還是我饒

你?」說罷哈哈大笑,焂忽之間,笑聲已在十數丈外。

  魯簡梁三長老相顧駭然,均想:「此人武功之高,世

所罕有,無怪能與洪幫主齊名當世。」郭靖將歐陽鋒來訪

的原由向三人說了。魯有腳道:「他說黃幫主在咱們軍中

,全是胡說八道。倘若黃幫主在此,咱們豈能不知?再說

....」

  郭靖坐了下來,一手支頤,緩緩道:「我卻想他的話

也很有些道理。我常常覺得,黃姑娘就在我的身邊,我有

甚麼疑難不決之事,她總是給我出個極妙的主意。只是不

管我怎麼想念,卻始終見不著她。」說到這裏眼眶中已充

滿淚水。魯有腳勸道:「官人也不須煩惱,眼下離別一時

,日後終能團聚。」郭靖道:「我得罪了黃姑娘,只怕她

再也不肯見我。不知我該當如何,方能贖得此罪?」魯簡

梁三人相顧無語。郭靖又道:「縱使她不肯和我說話,只

須讓我見上一面,也好令我稍解思念的苦楚。」簡長老道

:「官人累了,早些安歇。明兒咱們須得計議個穩妥之策

,防那歐陽鋒再來滋擾。」

  次日大軍西行,晚開安營後,魯有腳進帳道:「小人

年前曾在江南得到一畫,想我這等粗野鄙夫,怎領會得畫

中之意?官人軍中寂莫,正可慢慢鑒賞。」說著將一捲畫

放在案上。郭靖打開一看,不由得呆了,只見紙上畫著一

個簪花少女,坐在布機上織絹,面目宛然便是黃蓉,只是

容顏瘦損,顰眉含眄,大見憔悴。

  郭靖怔怔的望了半晌,見畫邊又提了兩首小詞。一詞

云:「七張機,春蠶吐盡一生絲,莫教容易裁羅綺。無端

剪破,仙鸞彩,分作兩邊衣。」另一詞云:「九張機,雙

飛雙葉又雙枝,薄情自古多離別。從頭到底,將心縈繫,

穿過一條絲。」

  這兩首詞自是模仿瑛姑「四張機」之作,但苦心密意

,似又在「四張機」之上。郭靖雖然難以盡解,但「薄情

自古多離別」等淺顯句子卻也是懂的,回味半日,心想:

「此畫必是蓉兒手筆,魯長老卻從何處得來?」抬頭欲問

時,魯有腳早已出帳。郭靖忙命親兵傳他進來。魯有腳一

口咬定,說是在江南書肆中購得。

  郭靖就算再魯鈍十倍,也已瞧出這中間定有玄虛,魯

有腳是個粗魯豪爽的漢子,怎會去買甚麼書畫?就算有人

送他,他必必隨手拋棄。他在江南書肆中購得的圖畫,畫

中的女子又怎會便是黃蓉?只是魯有腳不肯吐露真相,卻

惏無可奈何。

  正沈吟間,簡長老走進帳來,低聲道:「小人適見到

東北角上人影一幌,倏忽間不知去向,只怕歐陽鋒那老賊

今晚要來偷襲。」郭靖道:「好,咱們四人在這裏合力擒

拿。」簡長老道:「小人有條計策,官人瞧著是否使得。

」郭靖道:「想必是好的,請說罷。」簡長老道:「這計

策說來其實平常。咱們在這裏掘個深坑,再命二十名士卒

各負沙包,守在帳外。那老賊不來便罷,若是再來與官囉

唆,管教他有來無去。」

  郭靖大喜,心想歐陽鋒素來自負,從不把旁人放在眼

裏,此計雖舊,對付他倒是絕妙。當下三長老督率士兵,

在帳中掘了個深坑,坑上蓋以毛氈,氈上放了張輕便木椅

。二十名健卒各負沙包,伏在帳外。沙漠中行軍常須掘地

取水,是以帳中掘坑,亮不引人注目。

  安排已畢,郭靖秉燭相候。那知這一晚歐陽鋒竟不到

來,次日安營後,三長老又在帳中掘下陷阱,這晚仍無動

靜。

  到第四天晚上,郭靖耳聽得軍中刁斗之聲此起彼息,

心中也是思潮起伏。猛聽得帳外如一葉落地,歐陽鋒縱聲

長笑,踏進帳來,便往椅中坐落。

  只聽得喀喇喇一聲響,他連人帶椅跌入坑中。這陷阱

深達七八丈,徑窄壁陸,歐陽鋒功夫雖高,落下後急切間

那能縱得上來?二十名親兵從帳邊蜂湧搶出,四十個大沙

包迅即投入陷阱,盡數壓在歐陽鋒身上。

  魯有腳哈哈大笑, 叫道: 「黃幫主料事如神......

」簡長老向他瞪了一眼,魯有腳急忙住口。郭靖忙問:「

甚麼黃幫主?」魯有腳道:「小人說溜了嘴,我是說洪幫

主。若是洪幫主在此,定然歡喜。」郭靖凝目瞧他,正要

再問,突然帳外親兵發起喊來。

  郭靖與三長老急忙搶出,只見眾親兵指著地下,喧嘩

叫嚷。郭靖排眾看時,見地下一個沙堆漸漸高起,似有甚

麼物事要從底下湧出,登時醒悟:「歐陽鋒好功夫,竟要

從地下鑽將上來。」當即發令,數十名騎兵翻身上馬,往

沙堆上踹去。

  眾騎兵連人帶馬份量已然不輕,再加奔馳起落之勢,

歐鋒武功再強,也是禁受不起,只見沙堆緩緩低落,但接

著別處又有沙堆湧起。眾騎兵見何處有沙堆聳上,立時縱

馬過去踐踏,過不多時,不再有沙堆隆起,想是他支持不

住,已然閉氣而死。

  郭靖命騎兵下馬掘屍。此時已交子時,眾親兵高舉火

把,圍成一圈,十餘多兵士舉鏟挖沙,挖到丈餘深處,果

見那陽鋒直挺挺站在沙中。此處離帳中陷坑已有數丈之遙

,雖說沙地甚是鬆軟,但他竟能憑一雙赤手,閉氣在地下

挖掘行走,有如鼴鼠一般,內功之強,是罕見罕聞。眾士

卒又驚又佩,他抬了起來,橫放地下。

  魯有腳探他已無鼻息,但摸他胸口卻尚自溫暖,便命

人取鐵鍊棶綑縛,以防他轉醒後難制。那知歐陽鋒在沙中

爬行,頭頂始終被馬隊壓住,無法鑽上,當下假裝悶死,

待上來再圖逃走。這時他悄沒聲的呼吸了幾下,見魯有腳

站在身畔,大聲命人取鍊,突然躍起,大喝一聲,伸手扣

住了魯有腳右手脈門。

  這一下變起倉卒,死屍復活,眾人都是大吃一驚。郭

靖卻已左手按住歐陽鋒背心「陶道穴」,右手按住他腰間

「脊中穴」。這兩個穴道都是人身背後的大穴,他若非在

沙下被壓得半死不活,筋疲力盡,焉能輕易讓人按中?他

一驚之下,欲待反手拒敵,只覺穴道上微微一麻,知道郭

靖留勁不發,若是他掌力送出,自己臟腑登時震碎,何況

此時手足酸軟,就算並非要穴被制,與郭靖平手相鬥也是

萬萬不敵,只得放開了魯有腳手腕,挺立不動。

  郭靖道:「歐陽先生,請問你見到了黃姑娘麼?」歐

陽鋒道:「我見到她的側影,這才過來找她。」郭靖道:

「你當真看清楚了?」歐陽鋒恨恨的道:「若非鬼丫頭在

此,諒你也想不出這裝設陷阱的詭計。」郭靖呆了半晌,

道:「你去罷,這次饒了你。」右掌輕送,將他彈出丈餘

之外。他忌憚歐陽鋒了得,如若貿然放手,只怕他忽施反

擊。

  歐陽鋒回過頭來,冷然道:「我和小輩單打獨鬥,向

來不使兵刃。但你有鬼丫頭暗中相助,詭計多端,此例只

好破了。十日之內,我攜蛇杖再來。杖頭毒蛇你親眼見過

,可須小心了。」說罷飄而去。

  郭靖望著他的背影倏忽間在黑暗中隱沒,一陣北風過

去,身上登感寒意,想起他蛇杖之毒,杖法之精,不禁慄

慄危懼,自己雖跟江南六怪學過多般兵刃,但俱非上乘功

夫,欲憑赤手對付毒杖,那是萬萬不能,但若使用兵器,

又無一件擅長。一時徬徨無計,抬頭望天,黑暗中但見白

雪大片大片的飄下。

  回到帳中不久,寒氣更濃。親兵生了炭火,將戰馬都

牽入營帳避寒。丐幫眾人大都未攜皮衣,突然氣候酷寒,

只得各運內力抵禦。郭靖急令士卒宰羊取裘,不及硝製,

只是擦洗了羊血,就令幫眾披在身上。

  次日更冷,地下白雪都結成了堅冰。花剌子模軍乘寒

來攻,郭靖早有防備,以龍飛陣大勝了一仗,連夜踐雪北

追。

  古人有詩詠寒風西征之苦云:「將軍金甲夜不脫。半

夜軍行戈相撥,風頭如刀面如割。馬毛帶雪汗氣蒸,五花

連錢旋作冰,幕中草檄硯水凝。」又云:「虜塞兵氣連雲

屯,戰場白骨纏草根。劍河風急雲片闊,沙口石凍馬蹄脫

。」郭靖久在漠北,向習寒凍,倒也不以為苦,但想黃蓉

若是真在軍中,她生長江南,如何經受得起?不由得愁思

倍增。

  翌晚宿營後他也不驚動將士,悄悄到各營察看,但查

遍了每一座營帳,又那裏有黃蓉的影子?

  回到帥帳,卻見魯有腳督率士兵,正在地下掘坑,郭

靖道:「這歐陽鋒狡猾得緊,吃了一次虧,第二次又怎再

能上勾?」魯有腳道:「他料想咱們必使別計,那知咱們

卻給他來個依樣葫蘆。這叫作虛者實之,實者虛之,虛虛

實實,人不可測。」

  郭靖橫了他一眼,心道:「你說帶領小叫化不用讀兵

法,這兵書上的話,卻又記得好熟。」魯有腳道:「但如

再用沙包堆壓,此人必有解法。咱們這次給他來個同中求

異。不用沙包,卻用滾水澆淋。」郭靖見數十名親兵在帳

外架起二十餘隻大鐵鍋,將凍成堅冰的一塊塊白雪用斧頭

敲碎,鏟入鍋中,說道:「那豈不活活燙死了他?」魯有

腳道:「官人與他相約,若是他落入官人手中,你饒他三

次。但如一下子便燙死了,算不得 落入官人手中,要饒

也無從饒起,自不能說是背約。」過不多時,深坑已然掘

好,坑上一如舊狀,鋪上毛氈,擺了張木椅。帳外眾親兵

也已在鍋底生起了柴火,燒冰化水,只是天時實在寒冷過

甚,有幾鍋柴薪添得稍緩,鍋面上轉眼又結起薄冰。魯痭

腳不住價催促:「快燒,快燒!」

  突然間雪地裏人影一閃,歐陽鋒舉杖挑開帳門,叫道

:「傻小子,這次再有陷阱,你爺爺也不怕了!」說者飛

身而起,穩穩往木椅上一坐。

  魯簡梁三長老料不到歐陽鋒來得這般快法,此時鍋中

堅冰初熔,尚只是一鍋鍋冰涼的雪水,莫說將人燙死,即

是用來洗個澡也嫌太冷,眼見歐陽鋒往椅上一坐,不禁連

珠價叫苦。只聽得喀喇喇一聲響,歐陽鋒大罵聲中,又是

連人帶椅的落入陷阱。

  此時連沙句也未就手,以歐陽鋒的功夫,躍出這小小

陷阱真是易如反掌,三長老手足無措,只怕郭靖受害,齊

叫:「官人,快出帳來。」忽聽背後一人低喝道:「倒水

!」

  魯有腳聽了這聲音,不須細想,立即遵從,叫道:「

倒水!」眾親兵抬起大鍋,猛往陷阱中潑將下去。

  歐陽鋒正從阱底躍起,幾鍋水忽從頭頂瀉落,一驚之

下,提著的一口氣不由得鬆了,身子立即下墮。他將蛇杖

在阱底急撐,二次提氣又上,這次有了防備,頭頂灌下來

的冷水雖多,卻已油他不落。那知天時酷寒,冷水甫離鐵

鍋,立即結冰,歐陽鋒躍到陷阱中途,頭上腳底的冷水都

已凝成堅冰。他上躍之勁極是猛烈,但堅冰硬逾鋼鐵,咯

的一下,頭上撞得甚是疼痛,欲待落下後蓄勢再衝,雙腳

卻已牢牢嵌在冰裏,動彈不得。他這一驚非同小可,大喝

一聲,運勁猛力掙扎,剛把雙腳掙鬆,上半身又已被冰裹

住。

  眾親兵於水灌陷阱之法事先曾演練純熟,四人抬鍋倒

水後退在一旁,甚餘四人立即上前遞補,此來彼去,猶如

水車一般,迅速萬分。只怕滾水濺潑開來燙傷了,各人手

上臉上都裹布相護。豈知雪水不及燒滾,冷水亦能因敵,

片刻之間,二十餘大鍋雪水灌滿了陷阱,結成一條四五丈

長,七尺圓徑的大冰柱。

  這一下誤打誤撞,竟然一舉成功,眾人都是驚喜交集

。三長老督率親兵, 鏟開冰柱旁的泥沙,垂下巨索縛住

,趕了二十匹馬結隊拉索,那冰柱拖將上來。

  四營將士得訊,均到主帥帳前觀看奇景。眾人一齊用

力,豎起冰柱。火把照耀下但見歐陽鋒露齒怒目,揮臂抬

足,卻是因在冰柱中段,半點動彈不得。眾將士歡聲雷動



  魯有腳生怕歐陽鋒內功精湛,竟以內力熔冰攻,出命

親兵繼續 澆水潑上,將那冰柱加粗。郭靖道:「我曾和

他立約,要相饒三次不殺。打碎冰柱,放了他罷!」三長

老都感可惜,但豪傑之士無不重信守義,當下也無異言。

  魯有腳提起鐵錘正要往冰柱上擊去,簡長老叫道:「

且慢!」問郭靖道:「官人,以這歐陽鋒的功力,在這冰

柱中支持得幾時?」郭靖道:「一個時辰諒可挨到,過此

以外,只怕性命難保了。」簡長老道:「好,咱們過一個

時辰再放他。性命能饒,苦頭卻不可不吃。」郭靖想起殺

師之仇,點頭稱是。

  訊息傳到,別營將士也紛紛前來觀看。郭靖對三長老

道:「自古道:士可殺不可辱。此人雖然奸惡,究是武學

宗師,豈能任人嬉笑折辱?」當下命士卒用帳篷將冰柱遮

住,派兵守禦,任他親貴大將亦不得啟帳而觀。

  過了一個時辰,三長老打碎冰柱,放歐陽鋒出棶。歐

陽鋒盤膝坐在地下,運功良久,嘔出三口黑血,恨恨而去

。郭靖與三長老見他在冰中困了整整一個時辰,雖然神情

委頓,但隨即來去自如,均各嘆服。

  這一個時辰之中,郭靖一直神情恍惚,當時只道是歐

陽鋒在側,以玫提心吊膽,但破冰釋人之後,在帳中亦自

難以寧靜。他坐下用功,鎮攝心神,約莫一盞茶時分,萬

念側寂,心地空明,突然之間,想到了適才煩躁不安的原

因。鴉來當魯有腳下令倒水之前,他清清楚楚的聽到一人

低喝:「倒水!」這聲音熟悉異常,竟有八九分是黃蓉的

口音,只是當時正逢歐陽鋒落入陷阱,事勢緊急,未及留

心,但此後這「倒水」兩個字的聲音,似乎始終在耳邊縈

繞不去,而心中卻又捉摸不著。

  他躍起身來,脫口叫道:「蓉兒果然是在軍中。我盡

栠將士,不教漏了一個,難道還查她不著?」但隨即轉念

:「她既不肯相見,我又何必苦苦相逼?」展開圖畫,只

望畫中少女,心中悲喜交集。

  靜夜之中,忽聽遠處快馬馳來,接著又聽得親衛喝令

之聲,不久使者進帳,呈上成吉思汗的手令。原來蒙古大

軍分路進軍,節節獲勝,再西進數百里,即是花刺子模的

名城撒麻爾罕。成吉思汗哨探獲悉,此城是花刺子模的新

都,結集重兵十餘萬守禦,城精糧足,城防完固,城牆之

堅厚更是號稱天下無雙,料昝戈急切難拔,是以傳令四路

軍馬會師齊攻。

  次晨郭靖揮軍沿那密河南行。軍行十日,己抵撒麻爾

罕城下。城中見郭靖兵少,全軍開關出戰,卻被郭靖布下

風揚、雲垂兩陣,半日之間,殺傷了敵人五千餘名。花刺

子模軍氣為之奪,敗回城中。

  第三日成吉思汗大軍,以及朮赤、察合台兩軍先後到

達。十餘萬人四下環攻,那知撒麻爾罕城牆堅厚,守禦嚴

密,蒙古軍連攻數,日傷了不少將士,始終不下。

  又過一日,察合台的長子莫圖根急於立功,奮勇迫城

,卻被城上一箭射下,貫腦而死。成吉思汗素來鍾愛此孫

,見他陣亡,悲怒無己。親兵將王孫的屍體抬來,成吉思

汗眼淚撲簌而下,抱在懷中,將他頭上的長箭用力拔出,

只見那箭狼牙鵰翎、箭桿包金,刻著「大金趙王」四字。

左右識得金國文字的人說了,成吉思汗怒叫:「啊,原來

是完頻洪烈這奸賊!」躍上馬背,傳令道:「大小將士聽

者:任誰鼓勇先登,破城擒得完頻洪烈為王孫復仇,此城

子女玉帛,盡數賞他。」

  一百名親兵站在馬背之下,將大汗的命令齊聲喊出。

三軍聽到,盡皆振奮踴躍,一時箭如飛蝗,殺聲震天,或

疊土搶登,或豎立雲梯,或拋擲釣索攀援,或擁推巨木衝

門。但城中將士百計守禦,攻到傍晚,蒙古軍折了四千餘

人,撒麻爾罕城卻仍是屹立如山。成吉思汗自進軍花刺子

模以來,從無如此大敗,當晚在帳中悲痛愛孫之亡,怒如

雷霆。

  郭靖回帳翻閱武穆遺書,要想學一個攻城之去,但那

撒麻爾罕的城防與中國大異,遺書所載的戰法均無用處。

  郭靖請魯有腳入帳商議,知他必去就教黃蓉,待他辭

出後悄悄跟隨,豈知魯有腳前後布滿丐幫幫眾,一見郭靖

便都大聲喝令敬禮。郭靖尋思:「這當然又是蓉兒的計謀

,唉,她總有避我之法,我的一舉一動,無不在她料中。



  過了一個多時辰,魯有腳回報道:「這大城急切難攻

,小人也想不出妙計。且過幾日,看敵軍有無破綻,再作

計較。」郭靖點頭不語。

  他初敵蒙古南下之時,只是個渾渾噩噩、誠樸大訥的

少年,但一年來迭經憂患,數歷艱險,見識增進了不少,

這晚在帳中細細咀嚼畫上兩首詞的詞義,但覺纏綿之情不

能自己,心想:「蓉兒決非義我無情,定是在等我謝罪。

只是我生來愚蠢,卻不知如何補過,方合她的心意。」想

到此處,不禁煩惱不已。

  這晚睡在帳中,翻來覆去思念此事,直到三更過後,

才迷迷糊糊的睡去,夢中卻與黃蓉相遇,當即問她該當如

何謝罪,只見她在自己耳邊低聲說了幾句甚麼話。他苦苦

思索,竟連一個字也想不起來,要待再睡,得以與黃蓉重

在夢中相會,卻偏偏又睡不著了。焦急懊悶之下,連敲自

己腦袋,突然間靈機一動:「我記不起來,難道不能再問

她?」大叫:「快請魯長老進帳。」

  魯有腳只道有甚麼緊急軍務,披著羊裘赤足趕來。郭

靖道:「魯長老,我明晚無論如何要與黃姑娘相見,不管

是你自己想出來的也好,還是去和別人商量也好,限你明

日午時之前,給我籌劃一條妙策。」魯有腳吃了一驚,說

道:「黃幫不在此間,官人怎能與她相見?」郭靖道:「

你神機妙算,定有智計。明日午時若不籌劃妥善,軍法從

事。」自覺這幾句話太也蠻橫,不禁暗暗好笑。

  魯有腳欲待抗辯,郭請轉頭吩咐親兵:「明日午時,

派一百名刀斧下伺候。」親兵大聲應了。魯有腳愁眉苦臉

,轉身出帳。

  次日一早大雪,城牆上堅冰結得滑溜如油,如何爬得

上去?成吉思汗收兵不攻,心想此時甫入寒冬,此後越來

越冷,非至明春二三月不能轉暖,如捨此城而去,西進時

在後路留下這十幾萬敵軍精兵,隨時會被截斷歸路,腹背

受敵;但若屯兵城下,只怕敵人援軍雲集,倘是寡不敵眾

,一戰而潰,勢不免覆軍異域,匹馬無歸。他負著雙手在

帳外來回踱步,徬徨無計,望著城牆邊那座高聳入雲的雪

峰皺起了眉頭出神。

  眼見這雪峰生得十分怪異,平地斗然拔起,孤零零的

聳立在草原之上,就如一株無枝無葉的光幹大樹,是以當

地人稱之為「禿木峰」。撒麻爾城倚峰而建,西面的城牆

借用了一邊山峰,營造之費既省,而且堅牢無比,可見當

日建城的將作大匠極具才智。這山峰陡削異常,全是堅石

,草木不生,縱是猿猴也決不能攀援而上。撒麻爾罕得此

屏障,真是固若金湯。

  成吉思汗心想:「我自結髮起事,大小數百戰,從未

如今日之困,難道竟是天絕我麼?」眼見大雪紛紛而下,

駝馬營帳盡成白色,城中卻是處處炊煙,不由得更增愁悶



  郭靖卻另有一番心事,只怕這蠻幹之策被黃蓉一舉輕

輕消解,再說魯有腳若是當真不說,自己也決不能將他斬

首。時近正午,他沈著臉坐在帳中,兩旁刀斧手各執大刀

侍立,只聽聽得軍中號角吹起,午時己屆。魯有腳走進帳

來,說道:「小人已想得一個計策,但怕官人難以照計行

事。」郭靖大喜,說道:「快說,就是要我性命也成,有

甚麼難行?」

  魯有腳指著禿木峰的峰頂道:「今晚子時三刻,黃幫

主在峰頂相候。」郭靖一呆,道:「她怎上得去?你莫騙

我。」魯有腳道:「我早說官人不肯依言,縱然想得妙計

,也是枉然。」說罷打了一躬,轉身出帳。

  郭靖心想:「果然蓉兒隨口一句話,就叫我束手無策

。這禿峰山比鐵掌山中指峰尚高數倍,蒙古的懸崖更是不

能與之相比。難道峰上當真有甚麼神仙,能垂下繩子吊我

上去麼?」

  當下悶悶不樂的遺去刀斧手,單騎到禿木峰下察看,

但見那山峰上便似一般粗細,峰周結了一層厚冰,晶光滑

溜,就如當日凍困歐陽鋒的那根大冰柱一般,料想自有天

地以來,除了飛鳥之外,決無人獸上過峰頂。他仰頭望峰

,,忽地拍的一聲,頭上皮帽跌落雪地,剎那間心意已決

:「我不能和蓉兒相見,生不如死。此峰雖險,我定當捨

命而上,縱然失足跌死了,也是為她的一番心意。」言念

及此,心下登時舒暢。

  這晚他飽餐一頓,結束停當,腰中插了匕首,背負長

索,天未全黑,便即舉步出帳。只見魯簡梁三長老站在帳

外,說道:「小人送官人上峰。」郭靖愕然道:「送我上

峰?」魯有腳道:「正是,官人不是與黃幫主有約,要在

峰頂相會麼?」郭靖大奇,心道:「難道蓉兒並非騙我?

」又驚又喜,隨著三人走到禿木峰下。

  只見峰下數十名親兵趕著數十頭牛羊相候。魯長老道

:「宰罷!」一名親兵舉起尖刀,將一頭山羊的後腿割了

下來,乘著血熱,按在峰上,頃刻間鮮血成冰,將一條羊

腿牢牢的凍在峰壁,比用鐵釘釘住還要堅固。

  郭靖當未明白此舉用意,另一台親兵又已砍下一條 

羊腿,黏上峰壁,比先前那條羊腿高了約有四尺。郭靖大

喜,才知三長老是用羊腿建搭梯級,當斯酷寒,再無別法

更妙於此。只見魯有腳縱身而起,穩穩站在第二條羊腿之

上。簡長老砍下一條羊腿,向上擲去,魯有腳接住了又再

黏上。

  過不多時,這羊梯已高達十餘丈,在地下宰差傳遞上

去,未及黏上峰壁,己然凍結。郭靖與三長老垂下長索,

耐活羊吊將上去,隨殺隨黏。待「羊梯」建至山峰半腰,

罡風吹來比地下猛烈倍增,幸好四人均是武功高手,身子

雖微微搖幌,雙腳在羊腿上站得極穩,兀生怕滑溜失足,

四人將長索縳在腰間,互為牽援,直忙到半夜,這「羊梯

」才建到峰頂。三長老固然疲累之極,郭靖也已出了好幾

身大汗。

  魯有腳喘了好幾口氣,笑道:「官人,這可饒了小人

麼?」郭靖又是歉仄,又是感激,說道:「真不知該當如

何報簽三位才好。」魯有腳道:「這是幫主之令,再為難

的事也當遵辦。誰教我們有這麼一位刁鑽古怪的幫主呢。

」三長老哈哈大笑,面向山峰,緩緩爬下。

  郭靖望著三人一步步的平安降到峰要,這才回身,只

見那山峰頂上景色瑰麗無比,萬年寒冰結成一片琉璃世界

,或若瓊花瑤草,或似異獸怪鳥,或如山石嶙峋,或擬樹

枝椏槎。郭靖越看越奇,讚嘆不已。料想不久黃蓉便會從

羊梯上峰,霎時之間不禁熱血如沸,正頰通紅,正自出神

,忽聽身後格格一聲輕笑。

  這一笑登時教他有如雷轟電震,立即轉過身來,月光

下只見一個少女似笑非笑的望著他,卻不是黃蓉是誰?

  郭靖雖明知能和她相見,但此番相逢,終突是乍驚乍

喜,疑在夢中。兩人凝望片刻,相互奔近,不提防峰頂寒

冰滑溜異常,兩人悲喜交集,均未留意,嗤嗤兩響,同時

滑倒。郭靖生怕黃蓉跌傷,人未落地,運勁向前急,縱搶

著將她抱住。兩人睽別經年,相思欲狂,此時重會,摟住

了那裏還能分開?

  過了好一陣子,黃蓉輕輕掙脫,坐在一塊高凸如石蹬

的冰上,說道:「若不是見你想得我苦,才不來會你呢。

」郭靖傻傻的望著她,半句話也說不出來。隔了良久,才

叫了聲:「蓉兒。」黃蓉應了他一聲,郭靖喜悅萬分,又

叫道:「蓉兒。」

  黃蓉笑道:「你還叫不夠麼?這些日子來,我雖不在

你眼前,難道你每天不是叫我幾十遍麼?」郭靖道:「你

怎知道?」黃蓉微笑道:「你見不著我,我卻常常見你。

」郭靖道:「你一直在我軍中,幹麼不讓我相見?」黃蓉

嗔道:「虧你還有臉問呢?你一知道我平安無恙,就會去

和那華箏公主成親。我寧可不讓你知曉我的下落好。你道

我是傻子麼?」

  郭靖聽她提到華箏的名字,狂喜之情漸淡,惆悵之心

暗生。

  黃蓉四下一望,道:「那座水晶宮多美,咱們到裏面

坐下說話。」郭靖順著她眼光瞧去,只見一大塊堅冰中間

空了一個洞穴,於月光下暗影朦朧,掩映生姿,真似是一

座整塊大水晶彫成的宮殿。

  兩人攜手走進冰洞,挨著身子坐下。黃蓉道:「想到

你在桃花島上這搬待我,你說我該不該饒你?」郭靖站起

身來,說道:「蓉兒,我給你磕一百個響頭賠罪。」他一

本正經,當真就跪了下來,重重的磕下去。

  黃蓉嫣然微笑,伸手扶起,道:「算了罷,若是我不

饒你,你就是砍掉魯有腳一百個頭,我也懶得爬這高峰呢

!」郭靖喜道:「蓉兒,你真好。」黃蓉道:「有甚麼好

不好的?先前只道你一心一意就想給師父報仇,心裏沒我

這個人半點影子,我自然生氣啦!後來見你與歐陽鋒立約

,為了我肯饒他三次不死,這麼說,你倒當真把我放在心

上。」

  郭靖搖頭道:「你到這時候才知道我的心。」黃蓉抿

嘴一笑,道:「你瞧我穿的是甚麼?」郭靖的眼光一直望

著她臉,聽到這句話才看她身上,只見她穿著一襲黑色貂

裘,正是當日兩人在張家口訂交時自己所贈,心中一動,

伸手握住了她手。

  兩人偎倚著坐了片刻,郭靖道:「蓉兒,我聽大師父

說,你在鐵槍廟裏被歐陽鋒逼著 同行,後來怎生逃出了

他手掌?」黃蓉嘆道:「就只可惜了陸師哥好好一座歸雲

莊。老毒物那日逼我跟他講解九陰真經,我說講解不難,

但須得有個清淨所在。老毒物說這個自然,咱們去僻靜之

地找所寺院。我說寺院中和尚討厭,我又不愛吃素。老毒

物說那怎麼辦。我說太湖旁有座歸雲莊,風景既美,酒菜

又好,只不過莊主是我朋友,未免令他放心不下。」

  郭靖道:「是啊,他定然不肯去。」黃蓉道:「不,

他這人可有多自大,那把旁人放在眼內。我越是這麼說,

他越是要去。他說不管那莊上你有多少朋友,老毒物全對

付得了。兩人到了歸雲莊上,陸師哥父子卻全不在家,原

來一齊到江北寶應程大小姐府上探訪親家去啦。你知道那

莊子是按著我爹爹五行八卦之術建造的。老毒物一踏進莊

子,就知不妙,正想拉了我退出,可是我東一鑽西一拐,

早就躲了個沒影沒蹤。他找我不到,怒起上來,,一把火

將歸雲莊燒成了白地。」

  郭靖「啊」的一聲,道:「我去歸雲莊找過你的,只

見到滿地瓦礫,那料到竟是老毒物幹的好事。」黃蓉道:

「我料到他要燒莊,要大夥兒事先躲開啦。老毒物雖抓我

不到,可是他當真歹毒,守著去桃花島的途逕候我,幾次

險些兒給他接到,後來我索性北赴蒙古,他又隨後跟著。

傻哥哥,幸好你傻裏傻氣的,若是跟老毒物一般機靈,來

個前後合圍,我可不知該躲到那裏去啦。」郭靖赧然獃笑



  黃蓉道:「但最後還是你聰明,知道逼魯有腳想計策

。」郭靖道:「蓉兒,是你教我的啊。」黃蓉奇道:「我

教你的?」郭靖道:「你在夢裏教我的。」當下把夢中情

境說了一遍。

  黃蓉這次卻不笑他,心中甚是感動,幽幽的道:「古

人說精誠所至,金石為開。你這般思我念我,我其實早該

與你相見了。」郭靖道:「蓉兒,以後你永遠別離開我,

好不好?」

  黃蓉望著團團圍繞山峰的雲海出了一會神,忽道:「

靖哥哥,我冷。」郭靖忙將身上皮裘解下,給她披在身上

,道:「咱們下去罷。」黃蓉道:「好,明晚我們再來這

裏,我把九陰真經的要義詳詳細細說給你聽。」郭靖大感

詫異,問道:「甚麼?」黃謇的右手本來與他的左手握著

,這時用力捏了一把,說道:「我爹爹譯出了真經最後那

一篇中嘰哩咕嚕的文字,明晚我來給給你聽。」郭靖心想

:「這篇梵文明明是一燈大師譯出來的,怎麼說是她爹爹

?」心頭疑感,正要再問,黃蓉又在他手上捏了一把。

  他心知其間必有緣故,當下隨口答應,兩人一齊下峰

。回到帳中,黃蓉在他耳邊低聲道:「歐陽鋒也到了禿木

峰上,咱們說話之時,他就躲在後面偷聽。」郭靖大吃一

驚,道:「啊,我竟沒發覺。」

  黃蓉道:「他躲在一塊冰岩後面。老毒物老奸巨猾,

這次卻忘了冰山透明,藏不了人。我也是,直到月光斜射

,才隔著冰山隱隱看到他稀淡的人影。」郭靖道:「原來

你提九陰真經甚麼,是說給他聽的。」黃蓉道:「嗯,我

要騙他到山峰絕頂,咱們卻撤了羊梯,教他在山峰頂上條

仙練氣,做一輩子活神仙。」郭靖大喜,鼓掌叫好。

  次日成吉思汗下令攻城,又折了千餘精銳。城頭守軍

嘻笑辱罵。只氣得成吉思汗暴跳如雷,放眼又見滿黟都是

凍斃的蒙古馬匹屍體,更是心驚。

  當晚郭靖、黃蓉與丐幫三老安排妥當,只待歐陽鋒上

得峰去,就在下面毀梯。豈知歐陽狡猾殊甚,卻也防到了

這著,遠遠守在一旁,不等靖蓉二人上峰,他竟不現身。

  黃蓉微一沈吃,又生一計,令人備了好條長索,用石

油漏得濕透。花刺子模國地底到處遍藏石油。千餘年前,

當地居民掘井取水,卻得了石油,遇火即杰,此後便用以

煮飯燒物。蒙古軍亦自花刺子模百姓處奪得石油,作為燃

料。

  靖蓉二人背負油索上峰,將索子藏在岩石之後,然後

坐在水晶宮中談論。過不多時,歐陽鋒的人影果在冰岩後

面隱約顯現。他輕功已練至爐火純青之境,上峰履冰,竟

是悄無聲息,料想二人定難知覺。黃蓉當即說了幾節經文

,兩人假意研討。研討是假,談論的經文要旨卻句句是真

。歐陽鋒聽到耳裏,但覺妙義無窮,不由得心花怒放,心

想我若逼那丫頭,她縱然無說了,也必不肯說得這般詳盡

,在此竊聽,那真是妙不可言。

  黃蓉慢慢講解,郭靖假意詣問。歐陽鋒心道:「這麼

淺顯的道理也不明白,當真笨得可以。」忽聽峰下號角聲

響,甚是緊逼。郭靖一躍而起,叫道:「大汗點將,我得

下去。」甚實這號角聲卻是他事先安排下的。黃蓉道:「

那麼咱們明兒再來。」郭靖道:「上峰下峰,極是費事,

在帳中說不好嗎?」黃蓉道:「不,歐陽鋒那老兒到處找

我,此人狡獪已極,沒地方躲得了他。可是憑他再奸猾十

倍,也決想不到咱倆會到這山峰絕頂上來。」歐陽鋒暗自

得意:「嘿,莫說小小一個山峰,就是逃到天邊,我也追

得到你。」

  郭靖道:「那麼你在這裏等著,半個時辰之內,我必

可趕回。」黃蓉點頭答應。郭靖逕自下峰。他把黃蓉一人

留在峰上,心中究是惴惴不安,但忌到歐陽鋒一意要偷聽

真經,必不致現身相害。

  過了一頓飯時分,黃蓉站起身來,自言自語:「怎麼

靖哥哥還不上來?這峰上不知有鬼沒有?想起楊康和歐陽

克,當真心裏害怕,我且下去一會,再跟靖哥哥一起上來

。」歐陽鋒只怕被她發覺,縮在冰岩後面不敢絲毫動彈,

眼見她也攀下山峰去了。

  郭靖與三長老守在峰腳,一見黃蓉下來,立劇舉火把

點燃長索。原來郭 靖下峰之時,將漏了石油的長索繞在

一隻隻冰凍的羊腿之下。長索一路向上焚燒,羊腿受熱,

附在峰壁上的血冰熔化,每步梯級自下而上的逐一跌落。

眼見一條火蛇向上蜿蜒爬去,黑夜中映著冰雪,煞是好看



  黃蓉拍掌叫好,道:「靖哥哥,你說這次還饒不饒他

?」郭靖道:「這是第三次,咱們不能失信背約。」黃蓉

笑道:「我有個法兒,既不背約,又能殺了他給你師父報

仇。」郭靖大喜,叫道:「蓉兒,你當真全身是計。怎麼

能這般妙法?」

  黃蓉笑道:「那一點也不難。咱們讓老毒物在峰上喝

十天十夜西背風,叫他又凍又餓,熬個筋疲力盡,然後搭

羊梯救他下峰,那是第三次饒他了,是不是?」郭靖道:

「是啊。」黃蓉道:「你既饒了他三次,那就不用再跟他

客氣。一等他峰,踏上平地,咱倆同時動手,再加上三位

長老相助,咱們五人打一個半死不活的病夫,你說,能不

能殺他?」郭靖道:「那當然能夠。只是這般殺了他,未

免勝之不武。」黃蓉道:「嘿,跟這般歹毒狠之人,還講

甚麼武不武呢?他害你五位師父之時,手下可曾容情了?



  想到恩師的血海深仇,郭靖不由目疵欲裂,又想歐陽

鋒本領高強,若是這次放過了他,以後未必再有復仇機會

,當下咬牙道:「好,就是這麼辦。」

  兩人回到帳中,這番當真研習起九陰真經上的武功來

,談論之下,均覺對方一年來武功大有長進,均感欣慰。

  說到後來,郭靖道:「完顏洪烈那奸賊8就在這城內

,我們眼睜睜的瞧著,卻拿他無可如何。你倒想個攻城的

妙法。」黃蓉沈吃道:「這幾日我一直在想,籌劃過十幾

條計策,卻沒一條當真管用。」郭靖道:「丐幫兄弟之中

,總有十幾個輕身功夫甚是了得,再加上你我二人,咱們

試試爬城如何?」黃蓉搖頭道:「這城牆每一丈之內都有

十幾把強弓守著,別說不易爬城,即令十幾人個個都衝進

了城去,裏面十多萬守軍擋住了,也必無法斬關破門。兩

人長夜縱談,這一晚竟沒睡覺。

  次日清晨成吉思汗又下令攻城,一萬餘名蒙古兵扳起

彈石機,,,只見石彈如兩般落向城中,但守軍藏身於碉

堡之中,石彈摧破民房甚眾,守軍傷亡卻少。一連三日,

蒙古軍百計攻擊,始終不逞。

  到第四日上,天空又飄下鵝毛大雪。郭靖望著峰頂道

:「只怕等不到十日,歐陽鋒就凍得半死了。」黃蓉道:

「他內功精湛,可以熬上十天。」一語甫畢,突然兩人同

時驚叫,只見山峰上 落下一物,正是歐陽鋒的身形。黃

蓉拍手喜叫:「老毒物熬不住,自行尋死啦!」隨即奇道

:「咦,奇怪!怎麼會這樣?」

  只見他並非筆直下堥,身子在空中飄飄盪盪,就似風

箏一般。靖蓉二人驚詫萬分,心想從這千丈高峰落下,不

跌到粉身碎骨才怪,可是他下降之勢怎地如此緩慢,難道

老毒物當真還會妖法不成?片刻之間,歐陽鋒又落下一程

,二人這才看清,只見他全身赤裸,頭頂縛著兩個大圓球

一般之物。黃蓉心念一轉,已明其理,連叫:「可惜!」

  原來歐陽鋒被果禿木峰頂,他武功雖高,終突無法從

這筆立千丈的高峰上溜下來,熬了幾日凍餓,情急智生,

忽然想到一法。他除下褲子,將兩隻補腳都牢牢打了個結

,又怕褲子不牢,將衣衫都除下來縛在褲上,雙手持定褲

腰,咬緊牙關縱身一躍,從山峰上跳將下來。這法子原本

極為冒險,只是死中求生,除此更無他策,果然一條褲子

中鼓滿了氣,將他下降之勢大為減弱。他不穿衣褲,雙手

幾乎凍僵,當下仗著一身卓絕內功,強自運氣周流全身,

與寒氣冰雪相抗。

  黃蓉又好氣又好笑,一時倒想不出奈何他之法。此時

城內城外兩軍盡已瞧見,數十萬人一齊仰起了頭望著這空

中飛人。許多小兵只道是神仙下凡,都跪在地下磕頭膜拜



  郭靖看著歐陽鋒落下的方向,必是墮入城中,待他離

地尚有數十丈,搶過一張鐵胎弓,連珠箭發,往他身上射

去,心想他身在半空,無可騰挪閃避,只是想到相饒三次

之約,箭頭對準他大腿非致命之處。歐陽鋒人在半空,卻

是眼觀四方,見箭射到,當即彎腰弓身,雙足連揮,把郭

靖射上來的箭枝一一踼開。

  三軍喧嘩聲中,成吉思汗已聽到郭靖的約略稟報,下

令放箭。登時萬弩同張,箭似飛蝗,齊向吹陽鋒射去。

  眼見他就是有千手萬腿,也難以逐一撥落。他全身赤

裸,在空中又無可騰挪閃避,勢必要將他射得刺蝟相似。

歐陽鋒見情勢危急,突然鬆手,登時頭下腳上的倒墮下來

。數十萬人齊聲呼喊,當真驚天動地。

  只見他在半空腰間一挺,撲向城頭的一面大旗。此時

西北風正厲,將那大旗自西至東張得筆挺。歐陽鋒左手前

探,已抓住了旗角,就這麼稍一借力,那大旗已中裂為二

。歐陽鋒一個觔斗,雙腳勾住旗桿,直滑下來,消失在城

牆之後。

  兩軍見此奇事,無不駭然,一時談論紛紛,竟忘了廝

殺。

  郭靖心想:「此次不算饒他,下次豈非尚要相饒一次

?蓉兒定然極為不快。」那知一轉頭,卻見黃蓉眼念笑意

,忙問:「蓉兒,甚麼事高興?」黃蓉雙掌一拍,笑道:

「我送一份大禮給你,你喜不喜歡?」郭靖道:「甚麼禮

啊?」黃蓉道:「撒麻爾罕城。」郭靖愕然不解。黃蓉道

:「老毒物教了我一個破城妙法,你去調兵遣將,今晚大

功可成。」當下在他耳邊輕輕說了幾句話,只把郭靖喜得

連連鼓掌。

  是日未正,郭靖傳下密令,命郭屬割破帳篷,製成一

頂圓傘,下繫堅牢革索,限一個半時辰縫成一萬頂。將士

盡皆起疑,心想帳篷割破,如此嚴寒,在這冰天雪地之中

一夜也是難熬,但主帥有令,只得遵從。

  郭靖又令調集軍中供食用的牛羊,在雪峰下候命。令

一個萬人隊在北門外布成天覆、地載、風揚、雲垂四陣,

專等捕帥捉將;令一個萬人隊在北門兩側布成龍飛、處翼

、鳥翔、蛇蟠四陣,勒逼敵軍投向天地風雲四陣之中;令

第三個萬人隊輕裝勁束,以候調用。

  當晚飽餐戰餓,兩個萬人隊依令北開。待到戌末亥初

,郭靖派親兵稟報大汗,敵城眼下可破,請調重兵衝城。

成吉思汗得報,將信將疑,急令郭靖進帳回報。親兵稟告

:「金刀駙馬此時已率部出擊,只待大汗接應。」

  郭靖陣中吹動號角,千餘軍士宰牛殺羊,將肉塊凍結

在高峰之上。丐幫中高來高去的好手莖多,互相傳遞牽援

,架成了數十道「羊梯」。郭靖一聲令下,當先搶上,一

萬名將士以長索繫腰,慢慢爬上峰頂。此刻嚴令早傳,不

得發出絲亮聲息。黑夜中但見數十條夭矯巨龍蜿蜒上峰。

  這山峰絕頂方圓不廣,一萬人擁得密密層層,後來者

幾無立足之地。郭靖令將士在腰裏繫上革傘,各執兵刃,

躍入城中,齊攻南門。

  他手掌一拍,首先躍下,數百名丐幫幫眾跟著湧身躍

落。這般高峰下躍,自是極險,但蒙古將士素來勇悍,日

間又曾見歐陽鋒從峰上降落,各人身上革傘比他鼓氣入褲

之法更是穩當得多,再見主帥身先士卒,當下個個奮勇。

一時之間,空中宛似萬花齊放,一頂頂革傘張了開來,帶

著將士穩穩下墮。

  黃蓉坐在峰頂冰岩之上,眼見大功告成,不由得心花

怒放,尋思:「成吉思汗破城與否,原本與我無關。但若

靖哥哥能聽我言語,倒可乘機了結一件大事。」

  郭靖足一著地,立即扯下背後革傘,舞動大刀,猛向

守軍掃去。此時城中已有少數守軍驚覺,但斗然間見到成

千成萬敵軍從天而降,駭惶之餘,那裏還有鬥志?最先著

地的又是丐幫幫眾,個個武藝高強,接戰片刻,早已攻近

城門。接著蒙古軍先後降落,雖然數百名軍士因傘破跌斃

,但十成中倒有九成多平安著地,大半受風吹盪,落入城

中各處,被花刺子模軍圍,或擒或殺,但落在城門左近的

也有一二千人。郭靖令半數扺擋敵軍,半數斬關開城。

  成吉思汗見到郭靖所部飛降入城,驚喜交集,尚即盡

點三軍,攻向城邊,只見南門大開,數百名蒙古軍執矛守

住。當下幾個千人隊蜂湧衝入,裏應外合,奮勇攻殺。十

餘萬守軍張惶失措,不知敵軍從何而來。蒙古軍一面廝殺

,一面到處澆澄石油放火。城中大火衝天,花刺子模兵更

是亂成一團。

  未及天明,守軍大潰。花刺子模國王摩訶末得報北門

當無敵軍,當即開城北奔。那知郭靖的一個萬人隊早就候

在兩側,箭矛齊施,大殺一陣。摩訶末無心戀戰,命完頻

洪烈率兵殿後,自己在親兵擁護下當先逃命。

  郭靖一心要拿完頻洪烈,亂軍中見他金盔閃動,率軍

急追。花刺子模軍雖敗,畢竟人數眾,此時困獸之鬥,個

個情急拚命。郭靖兵少,阻攔丕住,前面快馬不住報來,

說道敵軍即將突圍。

  郭靖想起兵法有云:「餌兵必食,歸師必遏。圍師必

闕,窮寇莫追。」當即下令變陣,令旗展處,天地風雲四

陣讓開通路,數萬花刺子模軍疾衝而過,又見令旗揚起,

號炮響動,四陣重又合圍。此時敵軍只剩殿後萬餘人,雖

皆精銳,然敗軍之餘,士無鬥志,盡數為郭靖部屬所擒。

郭靖檢點俘虜,卻不見完顏洪烈在內,此仗雖獲全勝,仍

是不免怏怏。

  待到天明,城中殘敵肅清。成吉思汗在摩訶末王宮大

集諸將。

  郭靖正在整軍,查點慰撫部下傷亡,聽得大汗的金角

吹動,忙循聲趕去,奔到王宮前面廣場,見宮門旁站著一

小隊軍士,黃蓉與魯有腳等三長老都在其內。黃蓉雙手一

拍,兩名小軍抬上一隻大麻袋。她笑道:「你猜猜這裏面

是甚麼?」郭靖笑道:「這城中千奇百怪的物事都有,怎

猜得著?」黃蓉道:「這是我送給你的,定要教你歡喜。



  郭靖忽地想起,莫非她在城中尋到甚麼美貌女子,來

開自己一個玩笑?當下搖頭道:「我不要。」黃蓉笑道:

「你當真不要?見到了可別改口。」

  她將麻袋一抖,袋中果然跌出一個人來,只見他頭髮

散亂,滿臉血污,披著一件花刺子模兵所穿的皮襖。看他

面目時,赫然是大金國趙王完顏洪姴。郭靖大喜,道:「

妙極了,你從那裏捉來?」黃蓉道:「我見敗兵從北門出

來,一隊兵打著趙王旗號,一個金盔錦袍的將軍領軍奔東

。我想完顏洪烈這廝狡猾得緊,敗軍之後決不會公然打起

趙王旗號,定是個金蟬脫殼之計。旗號打東,他必定向西

遁逃,當下與魯長老等在西邊埋伏,果然會到這廝。」郭

靖向她深深打了一躬,說道:「蓉兒,你為我報了先父之

仇,我真不知說甚麼好。」

  黃蓉抿嘴笑道:「那也是碰巧罷啦。你立下此功,大

汗必有種賞,那才教好呢。」郭靖道:「我也沒甚麼想要

的。」郭靖一怔,道:「我只要一樣,就是盼望永遠不和

你分離。」黃蓉微笑道:「今日你立此大功,縱然有甚麼

事觸犯大汗,我想他也決不會生氣發作。」郭靖「嗯」了

一聲,還未明白。黃蓉道:「此刻你若是求他封甚麼官爵

,他必簽應,但苦求他不封你甚麼官爵,他也難以拒絕。

要緊的是須得要他先行親口言明,不論你求甚麼,他都允

可。」郭靖道:「是啊!」

  黃蓉聽他說了「是啊」兩字,不再接口,只是搔頭,

惱道:「你這金刀駙馬做得挺美,是不是?」這句話才把

郭靖說得恍然大悟,叫道:「嗯,我明白啦。你叫我去向

大汗辭婚,叫他答允在先,待我說出口後難以拒絕。」黃

蓉慍道:「那可全憑你自己了,說不定你想做駙馬爺呢?

」郭靖道:「蓉兒,華箏妹子待我一片真心,可是我對她

始終情若兄妹。起初我拘於信義,不便背棄婚約,若是大

汗肯收回成命,那當真兩全其美。」

  黃蓉心中甚喜,向他微笑斜睨。郭靖欲待再說,忽聽

宮中二次金角響起,伸手在黃蓉手上一握,說道:「蓉兒

,你聽我好音。」當下押著完顏洪烈進宮朝見大汗。

  成吉思汗見郭靖進來,心中大喜,親下寶座迎接,攜

著他手上殿,命左右搬來一張錦凳,叫他坐在自己身旁。

待聽郭靖說起拿到完顏洪烈,成吉思汗更喜,見完顏洪烈

俯伏在地,提起右足踏在他的頭上,笑道:「當時你到蒙

古來耀武揚威,可曾想到也有今日?」完顏洪烈自知不免

一死,抬頭說道:「當時我金國力強盛,恨不先滅了你小

小蒙古,致成今日之患。」成吉思汗大笑,命親兵牽將出

去,就在殿前斬首。郭靖想起父親大仇終於得復,心中又

喜又悲。

  成吉思汗道:「我曾說破城擒得完顏洪烈者,此城子

女玉帛全數賞他,你領兵點收去罷。」郭靖搖頭道:「我

母子受大汗恩庇,足夠溫飽,奴僕金帛,多了無用。」成

吉思汗道:「好,這正是英雄本色。那麼你要甚麼?但有

所求,我無不允可。」郭靖離座打了一躬,說道:「欲求

大汗一事,,請大汗忽怒。」成吉思汗笑道:「你說罷。



  郭靖正欲說出辭婚之事,忽聽得遠處傳來成千成萬人

的哭叫呼喊之聲,震天撼地,驚心動魄。殿上諸將盡皆躍

起,抽出長刀,只道城中投降了的花刺子模軍民突然起事

,都要奔出去鎮壓。成吉思汗笑道:「沒事,沒事。這狗

城不服天威,累得我損兵折將,又害死了我愛孤,須得大

大洗屠一番。大家都去瞧瞧。」當下離座步出,諸將跟隨

在後。

  眾人出宮後上馬馳向西城。但聽得哭叫之聲愈來愈是

慘厲。一出城門,只見數十萬百姓奔逃哭叫,推擁滾撲,

蒙古兵將乘馬來回奔馳,手舞長刀,向人群砍殺。

  原來蒙古人命令居民盡數出城,不得留下一個。當地

居民初時還道是蒙古人點閱戶口,以防藏匿奸細,那知蒙

古軍先搜去居民全部兵器,再點出諸般巧手工匠,隨即在

人叢中拉出美貌的少婦少女,以繩索縛起。撒麻爾罕居民

此時才知大難臨頭,有的欲圖抵抗,當場被長刀長矛格斃

。蒙古軍十幾個千人隊齊聲吶喊,向人叢衝去,舉起長刀

,不分男女老幼的亂砍。這一場暑殺當真是慘絕人寰,自

白髮蒼蒼的老翁,以至未離母親懷抱的嬰兒,無一得以倖

免。當成吉思汗率領諸將前來察看時,早己有十餘萬人命

喪當地,四下裏血肉橫飛,蒙古馬的鐵蹄踏著遍地屍首,

來去屠戮。

  成吉思汗哈哈大笑,叫道:「殺得好,殺得好,叫他

們知道我的厲害。」郭靖看了片刻,再也忍耐不住,馳到

成吉思汗馬前,叫道:「大汗,你饒了他們吧!」成吉思

汗手一擺,喝道:「盡數殺光,一個也不留。」郭靖不敢

再說,只見一個七八歲的孩子從人叢中逃了出來,撲在一

個被戰馬接倒的女子身上,大叫:「媽媽!」一名蒙古兵

疾衝而過,長刀揮處,母子兩人斬為四段。那孩子的雙手

尚自牢牢抱著母親。

  郭靖胸中熱血沸騰,叫道:「大汗,你說過這城中的

子女玉帛都是我的,怎麼你又下令屠城?」成吉思汗一怔

,笑道:「你自己不要的。」郭靖道:「你說不論我求你

甚麼,你都允可,是麼?」成吉思汗點頭微笑。郭靖大聲

道:「大汗言山如山,我求你饒了這數十萬百姓的性命。



  成吉思汗大為驚詫,萬想不到他會懇求此事,但既已

答應,豈能反悔?心中極為惱怒,雙目如要噴出火來,瞪

著郭靖,手按刀柄,喝道:「小傢伙,你當真求我此事?



  諸王眾將見大汗發怒,都是嚇得心驚膽戰。成吉思汗

左右一列排開,無一不是身經百戰的勇將,剛猛剽悍,視

死如歸,但大汗一怒,卻是人人不寒自慄。

  郭靖從未見成吉思汗如此兇猛的望著自己,也是極為

害怕,身子不由得微微打戰,說道:「只求大汗饒眾百姓

的性命。」

  成吉思汗低沈嗓子道:「你不後悔?」郭靖想起黃蓉

教他辭婚,現下放過這個良機,終身要失去大汗的歡心,

那也罷了,而自己與黃謇的良緣卻也化為流水,但眼見這

數十萬百姓呼叫哀號的慘狀,如何能見死不救?」當即昂

然道:「我不後悔。」

  成吉思汗聽他聲音發抖,知道他心中害怕,但仍是鼓

勇強求,也不禁佩服他的倔強,拔出長刀,叫道:「收兵

!」親兵吹起號角,數萬蒙古騎兵身上馬都是濺滿鮮血,

從人叢中縱馬而出,整整齊齊的排列成陣。

  成吉思汗自任大汗以來,從無一人敢違逆他的旨意,

這次被郭靖硬生生的將他屠城之令扼住,心中甚是惱怒,

大叫一聲,將長刀重重擲在地下,馳馬回城。諸將都向郭

靖橫目而視,心想大汗盛怒之下,不知是誰倒霉,難免要

大吃苦頭。攻破撒麻爾罕城後本可大掠大殺數日,這麼一

來,破城之樂是全盤落空了。

  郭靖知道諸將不滿,也不理會,騎著小紅馬慢慢向僻

靜之處走去。此時大戰初過,城內城外成千成萬座房兀自

焚燒,遍地都是屍駭,雪滿平野,盡染赤血。他想:「戰

禍之慘,一至於斯。我為了報父親之仇,領兵來殺了這許

多人。大汗為了要征服天下,殺人更多。可是千萬將士百

姓卻又犯了甚麼罪孽,落得這般肝腦塗地,骨棄荒野?」

他越想心中越是不安:「我破城為父報仇,卻害死了這迕

多人,到底該是不該?」

  他一人一騎,在荒野中走來走去,苦苦思索,直到天

黑,才回到城中宿營之處。來到營門,只見大汗的兩名親

兵候在門外,上前行禮,稟道:「大汗宣召駙馬爺,小人

相候已久,請駙馬爺快去。」

  郭靖心想:「我日間逆了大汗旨意,他要將我斬首也

未可知。事已如此,只好相機行事。」當下招手命自己的

一名親兵過來,低聲囑咐了幾句,叫他急速報與魯有腳知

道自己逕行入宮。他惴惴不安,但打定了主意:「不管大

汗如何威逼震怒,我總是匚收回饒赦滿城百姓的求懇。他

是大汗,不能食言。」

  他滿心以為成吉思汗必在大發脾氣,那知走到殿門,

卻聽得大汗爽朗的大笑之聲一陣陣從殿中傳出。郭靖不由

得微感詫異,加快腳步走進殿去,只見成吉思汗身旁坐著

一人,腳邊又坐著一個少女,倚在他的膝上。坐著的童顏

白髮,原來是長春子丘處機,腳邊的少女卻是華箏公主。

  郭靖大喜,忙奔上相見。成吉思汗從侍從手中搶過一

枝長戟,掉過頭來,戟桿往郭靖頭上猛擊下去。郭靖一驚

,側頭讓開,這一桿打在他的左篇,崩的一聲,戟桿斷為

兩截。成吉思汗哈哈大笑,叫道:「小傢伙,就這麼算了

。若不是瞧在丘道長和女兒份上,今日要殺你的頭。」

  華箏跳起身來,叫道:「爹,我不在這兒,你定是儘

欺侮我郭靖砳砳。」成吉思汗將斷戟往地下一擲,笑道:

「誰說的?」華箏道:「我親眼見啦,你還賴呢。因此我

不放心,要和丘道長一起來瞧瞧。」

  成吉思汗一手拉著女兒,一手拉著郭靖,笑道:「大

家坐著別吵,聽丘道長讀詩。」

  原來丘處機在煙雨樓鬥劍後,眼見周伯通安好無恙,

又知害死了譚處端的正兇是歐陽鋒,當下與馬鈺等向黃藥

師鄭重謝罪。全真六子後來遇到柯鎮惡,得悉備細,都是

不勝浩歎。丘處機想起收徒不慎,對楊康只授武功而不將

帶出王府,少年人習於富貴,把持不定,終於落此下場,

更是自責甚深。這日得到成吉思汗與郭靖來信,心想蒙古

人併吞中國之勢已成,難得成吉思汗前來相邀,正好乘機

進言,若能啟他一念之善,便可令業天下千千萬萬百姓免

於屠戮,實是無量功德,心中又掛念郭靖,當下帶了十餘

名弟子冒寒西來。

  丘處機見郭靖經歷風雪,面目黝黑,身子卻更為壯健

,甚是欣善。郭靖未到之時,他正與成吉思汗談論途中見

聞,說有感於風物異俗,做了幾首詩,當下捋鬚吟道:「

十年兵災萬民愁,千萬中無一二留。去歲幸逢慈詔下,今

春須合冒寒遊。不辭嶺北三千里,仍念山東二百州,窮急

漏誅殘喘在,早教生民得消憂。」一名通曉漢語的文官名

叫耶律楚材,將詩義譯成蒙古語。成吉思汗聽了,點頭不

語。

  丘處機向郭靖道:「當年我和你七位師父在煙雨樓頭

比武,你二師父從我懷中摸去了一首未成律詩。此番西來

,想念七位舊友,終於將這首詩續成了。」當下吟道:「

『自古中秋月最明,涼風屆候夜彌清,一天氣象沈銀漢,

四海魚龍耀水精。』這四句是你二師父見過的,下面四句

是我新作,他卻見不到了:『吳越樓台歌吹滿,燕秦郭曲

酒希盈。我之帝所臨河上,欲罷干戈致太平。』」郭靖想

到江南七怪,不禁淚水盈眶。

  成吉思汗道:「道長西來,想必已見我蒙古兵威,不

知可有詩歌讚詠否?」

  丘處機道:「一路見到大汗攻城掠地之威,心中有感

,也做了兩首詩。第一首云:『天蒼蒼兮臨下土,胡為不

救萬靈苦?萬靈日夜相凌遲,飲氣吞聲死無語。仰天大叫

天不應,一物細瑣徒勞形。安得大千復混沌,免教造物生

精靈。』」

  耶律楚材心想大汗聽了定然不喜,一時躊躇不譯。丘

處機不予理會,續念道:「我第二首是:『嗚呼天地廣開

闢,化生眾生千萬億。暴惡相侵不暫停,循環受苦知何極

。皇天后土皆有神,見死不救知何因?上士悲心卻無福,

徒勞日夜含酸辛?」

  這兩首詩雖不甚工,可是一股悲天憫人之心,躍然而

出。郭靖日間見到屠城的慘狀,更是感慨萬分。成吉思汗

道:「道長的詩必是好的,詩中說些甚麼,快譯給我聽。

」耶律楚材心想:「我曾向大汗進言,勸他少殺無辜百姓

,他那裏理睬。幸得這位道長深有慈悲心腸,作此好詩,

只盼能說動大汗。」當下照實譯了。成吉思汗聽了不快,

向丘處機道:「聽說中華有長生不老之法,盼道長有以教

我。」

  丘處機道:「長生不老,世間所無,但道長練氣,實

能卻病延年。」成吉思汗問道:「請問練氣之道,首要何

在?」丘處機道:「天道無親,常與善人。」成吉思汗問

道:「何者為善?」丘處機道:「聖人無常心,以百姓心

為心。」成吉思汗默然。

  丘處機又道:「中華有部聖書,叫作『道德經』,吾

道家奉以為寶。『天道無親』、『聖人無常心』云云,都

是經中之言。經中又有言道:『兵者不祥之器,非君子之

器,不得已而用之,恬淡為上。而美之者,是樂殺。夫樂

殺人者,則不可以得志於天下矣。』」

  丘處機一路西行,見到戰禍之烈,心中側然有感,乘

著成吉思汗向他求教長生延年之術,當下反復開導,為民

請命。

  成吉思汗以年事日高,精力駸衰,所關懷的只是長生

不老之術,眼見丘處機到來,心下大喜,只道縱不能修成

不死之身,亦必可獲知增壽延年之道,豈知他翻來覆去總

是勸告自己少用兵、少殺人,言談極不投機,說到後來,

對郭靖道;「你陪道長下去休息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