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回 亢龍有悔
黃蓉正要將雞撕開,身后忽然有人說道:“撕作三份,雞 屁股給我。”
兩人都吃了一驚,怎地背后有人掩來,竟然毫無知覺,急 忙回頭,只見說話的是個中年乞丐。這人一張長方臉,頦下 微須,粗手大腳,身上衣服東一塊西一塊的打滿了補釘,卻 洗得干干淨淨,手里拿著一根綠竹杖,瑩碧如玉,背上負著 個朱紅漆的大葫蘆,臉上一副饞涎欲滴的模樣,神情猴急,似 乎若不將雞屁股給他,就要伸手搶奪了。郭、黃兩人尚未回 答,他已大馬金刀的坐在對面,取過背上葫蘆,拔開塞子,酒 香四溢。他骨嘟骨嘟的喝了几口,把葫蘆遞給郭靖,道:“娃 娃,你喝。”
郭靖心想此人好生無禮,但見他行動奇特,心知有異,不 敢怠慢,說道:“我不喝酒,您老人家喝罷。”言下甚是恭謹。 那乞丐向黃蓉道:“女娃娃,你喝不喝?”
黃蓉搖了搖頭,突然見他握住葫蘆的右手只有四根手指, 一根食指齊掌而缺,心中一凜,想起了當日在客店窗外聽丘 處機、王處一所說的九指神丐之事,心想:“難道今日機緣巧 合,逢上了前輩高人?且探探他口風再說。”見他望著自己手 中的肥雞,喉頭一動一動,口吞饞誕,心里暗笑,當下撕下 半只,果然連著雞屁股一起給了他。
那乞丐大喜,夾手奪過,風卷殘云的吃得干干淨淨,一 面吃,一面不住贊美:“妙極,妙極,連我叫化祖宗,也整治 不出這般了不起的叫化雞。”黃蓉微微一笑,把手里剩下的半 邊雞也遞給了他。那乞丐謙道:“那怎么成?你們兩個娃娃自 己還沒吃。”他口中客氣,卻早伸手接過,片刻間又吃得只剩 几根雞骨。
他拍了拍肚皮,叫道:“肚皮啊肚皮,這樣好吃的雞,很 少下過肚吧?”黃蓉噗哧一笑,說道:“小女子偶爾燒得叫化 雞一只,得入叫化祖宗的尊肚,真是榮幸之至。”那乞丐哈哈 大笑,說道:“你這女娃子乖得很。”從懷里摸出几枚金鏢來, 說道:“昨兒見到有几個人打架,其中有一個可闊氣得緊,放 的鏢兒居然金光閃閃。老叫化順手牽鏢,就給他牽了過來。這 枚金鏢里面是破銅爛鐵,鏢外撐場面,鍍的倒是真金。娃娃, 你拿去玩兒,沒錢使之時,倒也可換得七錢八錢銀子。”說著 便遞給郭靖。郭靖搖頭不接,說道:“我們當你是朋友,請朋 友吃些東西,不能收禮。”他這是蒙古人好客的規矩。
那乞丐神色尷尬,搔頭道:“這可難啦,我老叫化向人討 些殘羹冷飯,倒也不妨,今日卻吃了你們兩個娃娃這樣一只 好雞,受了這樣一個天大恩惠,無以報答。這……這……”郭 靖笑道:“小小一只雞算甚么恩惠?不瞞你說,這只雞我們也 是偷來的。”黃蓉笑道:“我們是順手牽雞,你老人家再來順 口吃雞,大家得個‘順’字。”那乞丐哈哈大笑,道:“你們 兩個娃娃挺有意思,可合了我脾胃啦。來,你們有甚么心愿, 說給我聽聽。”
郭靖聽他話中之意顯是要伸手幫助自己,那仍是請人吃 了東西收受禮物,便搖了搖頭。黃蓉卻道:“這叫化雞也算不 了甚么,我還有几樣拿手小菜,倒要請你品題品題。咱們一 起到前面市鎮去好不好?”那乞丐大喜,叫道:“妙極!妙極!” 郭靖道:“您老貴姓?”那乞丐道:“我姓洪,排行第七,你們 兩個娃娃叫我七公罷。”黃蓉聽他說姓洪,心道:“果然是他。 不過他這般年紀,看來比丘道長還小著几歲,怎會與全真七 子的師父齊名?嗯,我爹爹也不老,還不是一般的跟洪七公 他們平輩論交?定是全真七子這几個老道不爭氣,年紀都活 在狗身上了。”丘處機逼迫郭靖和穆念慈結親。黃蓉心中一直 惱他。
三人向南而行,來到一個市鎮,叫做姜廟鎮,投了客店。 黃蓉道:“我去買作料,你爺兒倆歇一陣子吧。”
洪七公望著黃蓉的背影,笑瞇瞇的道:“她是你的小媳婦 兒罷?”郭靖紅了臉,不敢說是,卻也不愿說不是。洪七公呵 呵大笑,瞇著眼靠在椅上打盹。直過了大半個時辰,黃蓉才 買了菜蔬回來,入廚整治。郭靖要去幫忙,卻給她笑著推了 出來。
又過小半個時辰,洪七公打個呵欠,嗅了兩嗅,叫道: “香得古怪!那是甚么菜?可有點兒邪門。情形大大不對!”伸 長了脖子,不住向廚房探頭探腦的張望。郭靖見他一副迫不 及待、心痒難搔的模樣,不禁暗暗好笑。
廚房里香氣陣陣噴出,黃蓉卻始終沒有露面。
洪七公搔耳摸腮,坐下站起,站起坐下,好不難熬,向 郭靖道:“我就是這個饞嘴的臭脾氣,一想到吃,就甚么也都 忘了。”伸出那只剩四指的右掌,說道:“古人說:‘食指大 動’,真是一點也不錯。我只要見到或是聞到奇珍異味,右手 的食指就會跳個不住。有一次為了貪吃,誤了一件大事,我 一發狠,一刀將指頭給砍了……”郭靖“啊”了一聲,洪七 公嘆道:“指頭是砍了,饞嘴的性兒卻砍不了。”
說到這里,黃蓉笑盈盈的托了一只木盤出來,放在桌上, 盤中三碗白米飯,一只酒杯,另有兩大碗菜肴。郭靖只覺得 甜香扑鼻,說不出的舒服受用,只見一碗是炙牛肉條,只不 過香氣濃郁,尚不見有何特異,另一碗卻是碧綠的清湯中浮 著數十顆殷紅的櫻桃,又飄著七八片粉紅色的花瓣,底下襯 著嫩筍丁子,紅白綠三色輝映,鮮艷奪目,湯中泛出荷葉的 清香,想來這清湯是以荷葉熬成的了。
黃蓉在酒杯里斟了酒,放在洪七公前面,笑道:“七公, 您嘗嘗我的手藝兒怎樣?”
洪七公哪里還等她說第二句,也不飲酒,抓起筷子便夾 了兩條牛肉條,送入口中,只覺滿嘴鮮美,絕非尋常牛肉,每 咀嚼一下,便有一次不同滋味,或膏腴嫩滑,或甘脆爽口,諸 味紛呈,變幻多端,直如武學高手招式之層出不窮,人所莫 測。洪七公驚喜交集,細看之下,原來每條牛肉都是由四條 小肉條拼成。
洪七公閉了眼辨別滋味,道:“嗯,一條是羊羔坐臀,一 條是小豬耳朵,一條是小牛腰子,還有一條……還有一條 ……”黃蓉抿嘴笑道:“猜得出算你厲害……”她一言甫畢, 洪七公叫道:“是獐腿肉加免肉揉在一起。”黃蓉拍手贊道: “好本事,好本事。”郭靖聽得呆了,心想:“這一碗炙牛條竟 要這么費事,也虧他辨得出五般不同的肉味來。”
洪七公道:“肉只五種,但豬羊混咬是一般滋味,獐牛同 嚼又是一般滋味,一共有几般變化,我可算不出了。”黃蓉微 笑道:“若是次序的變化不計,那么只有二十五變,合五五梅 花之數,又因肉條形如笛子,因此這道菜有個名目,叫做 ‘玉笛誰家聽落梅’。這‘誰家’兩字,也有考人一考的意思。 七公你考中了,是吃客中的狀元。”
洪七公大叫:“了不起!”也不知是贊這道菜的名目,還 是贊自己辨味的本領,拿起匙羹舀了兩顆櫻桃,笑道:“這碗 荷葉筍尖櫻桃湯好看得緊,有點不舍得吃。”在口中一辨味, “啊”的叫了一聲,奇道:“咦?”又吃了兩顆,又是“啊”的 一聲。荷葉之清、筍尖之鮮、櫻桃之甜,那是不必說了,櫻 桃核已經剜出,另行嵌了別物,卻嘗不出是甚么東西。洪七 公沉吟道:“這櫻桃之中,嵌的是甚么物事?”閉了眼睛,口 中慢慢辨味,喃喃的道:“是雀兒肉!不是鷓鴣,便是斑鳩, 對了,是斑鳩!”睜開眼來,見黃蓉正豎起了大拇指,不由得 甚是得意,笑道:“這碗荷葉筍尖櫻桃斑鳩湯,又有個甚么古 怪名目?”
黃蓉微笑道:“老爺子,你還少說了一樣。”洪七公 “咦”的一聲,向湯中瞧去,說道:“嗯,還有些花瓣兒。”黃 蓉道:“對啦,這湯的名目,從這五樣作料上去想便是了。”洪 七公道:“要我打啞謎可不成,好娃娃,你快說了吧。”黃蓉 道:“我提你一下,只消從《詩經》上去想就得了。”洪七公 連連搖手,道:“不成,不成。書本上的玩意兒,老叫化一竅 不通。”
黃蓉笑道:“這如花容顏,櫻桃小嘴,便是美人了,是不 是?”洪七公道:“啊,原來是美人湯。”黃蓉搖頭道:“竹解 心虛,乃是君子。蓮花又是花中君子。因此這竹筍丁兒和荷 葉,說的是君子。”洪七公道:“哦,原來是美人君子湯。”黃 蓉仍是搖頭,笑道:“那么這斑鳩呢?《詩經》第一篇是:‘關 關雎鳩,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是以這湯叫作 ‘好逑湯’。”
洪七公哈哈大笑,說道:“有這么希奇古怪的湯,便得有 這么一個希奇古怪的名目,很好,很好,你這希奇古怪的女 娃娃,也不知是哪個希奇古怪的老子生出來的。這湯的滋味 可真不錯。十多年前我在皇帝大內御廚吃到的櫻桃湯,滋味 可遠遠不及這一碗了。”黃蓉笑道:“御廚有甚么好菜,您說 給我聽聽,好讓我學著做了孝敬您。”
洪七公不住口的吃牛條,喝鮮湯,連酒也來不及喝,一 張嘴哪里有半分空暇回答她問話,直到兩只碗中都只剩下十 之一二,這才說道:“御廚的好東西當然多啦,不過沒一樣及 得上這兩味。嗯,有一味鴛鴦五珍膾是極好的,我可不知如 何做法。”
郭靖問道:“是皇帝請你去吃的么?”洪七公呵呵笑道: “不錯,皇帝請的,不過皇帝自己不知道罷啦。我在御廚房的 梁上躲了三個月,皇帝吃的菜每一樣我先給他嘗一嘗,吃得 好就整盤拿來,不好么,就讓皇帝小子自己吃去。御廚房的 人疑神疑鬼,都說出了狐狸大仙啦。”郭靖和黃蓉都想:“這 人饞是饞極,膽子可也真大極。”
洪七公笑道:“娃娃,你媳婦兒煮菜的手藝天下第一,你 這一生可享定了福。他媽的,我年輕時怎么沒撞見這樣好本 事的女人?”言下似乎深以為憾。
黃蓉微微一笑,與郭靖就著殘菜吃了飯。她只吃一碗也 就飽了。郭靖卻吃了四大碗,菜好菜壞,他也不怎么分辨得 出。洪七公搖頭嘆息,說道:“牛嚼牡丹,可惜,可惜。”黃 蓉抿嘴輕笑。郭靖心想:“牛愛吃牡丹花嗎?蒙古牛是很多, 可沒牡丹,我自然沒見過牛吃牡丹。卻不知為甚么要說‘可 惜,可惜’?”
洪七公摸摸肚子,說道:“你們兩個娃娃都會武藝,我老 早瞧出來啦。女娃娃花盡心機,整了這樣好的菜給我吃,定 是不安好心,叫我非教你們几手不可。好罷,吃了這樣好東 西,不教几手也真說不過去。來來來,跟我走。”負了葫蘆, 提了竹杖,起身便走。
郭靖和黃蓉跟著他來到鎮外一座松林之中。洪七公問郭 靖道:“你想學甚么?”
郭靖心想:“武學如此之廣,我想學甚么,難道你就能教 甚么?”正自尋思,黃蓉道:“七公,他功夫不及我,常常生 氣,他最想勝過我。”郭靖道:“我几時生氣……”黃蓉向他 使了個眼色,郭靖就不言語了。洪七公笑道:“我瞧他手腳沉 穩,內功根基不差啊,怎會不及你,來,你們兩個娃娃打一 打。”
黃蓉走出數步,叫道:“靖哥哥,來。”郭靖尚自遲疑,黃 蓉道:“你不顯顯本事,他老人家怎么個教法?”郭靖一想不 錯,向洪七公道:“晚輩功夫不成,您老人家多指點。”洪七 公道:“稍稍指點一下不妨,多指點可划不來。”郭靖一怔,黃 蓉叫道:“看招!”搶近身來,揮掌便打。郭靖起手一架,黃 蓉變招奇速,早已收掌飛腿,攻他下盤。洪七公叫道:“好, 女娃子,真有你的。”
黃蓉低聲道:“用心當真的打。”郭靖提起精神,使開南 希仁所授的南山掌法,雙掌翻合,虎虎生風。黃蓉竄高縱低, 用心抵御,拆解了半晌,突然變招,使出父親黃藥師自創的 “落英神劍掌”來。這套掌法的名稱中有“神劍”兩字,因是 黃藥師從劍法中變化而得。只見她雙臂揮動,四方八面都是 掌影,或五虛一實,或八虛一實,真如桃林中狂風忽起、萬 花齊落一般,妙在姿態飄逸,宛若翩翩起舞,只是她功力尚 淺,未能出掌凌厲如劍。郭靖眼花繚亂,哪里還守得住門戶, 不提防拍拍拍拍,左肩右肩、前胸后背,接連中了四掌,黃 蓉全未使力,自也不覺疼痛。黃蓉一笑躍開。郭靖贊道:“蓉 兒,真好掌法!”
洪七公冷冷的道:“你爹爹這般大的本事,你又何必要我 來教這傻小子武功?”
黃蓉吃了一驚,心想:“這路落英神劍掌法是爹爹自創, 爹爹說從未用來跟人動過手,七公怎么會識得?”問道:“七 公,您識得我爹爹?”
洪七公道:“當然,他是‘東邪’,我是‘北丐’。我跟他 打過的架難道還少了?”黃蓉心想:“他和爹爹打了架,居然 沒給爹爹打死,此人本領確然不小,難怪‘北丐’可與‘東 邪’并稱。”又問:“您老怎么又識得我?”
洪七公道:“你照照鏡子去,你的眼睛鼻子不像你爹爹么? 本來我也還想不起,只不過覺得你面相好熟而已,但你的武 功卻明明白白的露了底啦。桃花島武學家數,老叫化怎會不 識得?我雖沒見過這路掌法,可是天下也只有你這鬼靈精的 爹爹才想得出來。嘿嘿,你那兩味菜又是甚么‘玉笛誰家聽 落梅’,甚么‘好逑湯’,定是你爹爹給安的名目了。” 黃蓉笑道:“你老人家料事如神。你說我爹爹很厲害,是 不是?”洪七公冷冷的道:“他當然厲害,可也不見得是天下 第一。”黃蓉拍手道:“那么定是您第一啦。”
洪七公道:“那倒也未必。二十多年前,我們東邪、西毒、 南帝、北丐、中神通五人在華山絕頂比武論劍,比了七天七 夜,終究是中神通最厲害,我們四人服他是天下第一。”黃蓉 道:“中神通是誰呀?”
洪七公道:“你爹爹沒跟你說過么?”黃蓉道:“沒有。我 爹爹說,武林中壞事多,好事少,女孩兒家聽了無益,因此 他很少跟我說。后來我爹爹罵我,不喜歡我,我偷偷逃出來 啦。以后他永遠不要我了。”說到這里,低下頭來,神色淒然。 洪七公罵道:“這老妖怪,真是邪門。”黃蓉慍道:“不許你罵 我爹爹。”洪七公呵呵笑道:“可惜人家嫌我老叫化窮,沒人 肯嫁我,否則生下你這么個乖女兒,我可舍不得趕你走。”黃 蓉笑道:“那當然!你趕我走了,誰給你燒菜吃?”
洪七公嘆了口氣,道:“不錯,不錯。”頓了一頓,說道: “中神通是全真教教主王重陽,他歸天之后,到底誰是天下第 一,那就難說得很了。”
黃蓉道:“全真教?嗯,有一個姓丘、一個姓王,還有一 個姓馬的,都是牛鼻子道士,我瞧他們也稀松平常,跟人家 動手,三招兩式之間便中毒受傷。”洪七公道:“是嗎?那都 是王重陽的徒弟了。聽說他七個弟子中丘處機武功最強,但 終究還不及他們師叔周伯通。”黃蓉聽了周伯通的名字微微一 驚,開口想說話,卻又忍住。
郭靖一直在旁聽兩人談論,這時插口道:“是,馬道長說 過他們有個師叔,但沒有提到這位前輩道長的名號。”洪七公 道:“周伯通不是全真教的道士,是俗家人,他武功是王重陽 親自傳授的。嘿,你這楞家伙笨頭笨腦,你岳父聰明絕頂,恐 怕不見得喜歡你罷?”郭靖從沒想到自己的“岳父”是誰,登 時結結巴巴的答不上來。黃蓉微笑道:“我爹爹沒見過他。您 老要是肯指點他一些功夫,我爹爹瞧在你老面上,就會喜歡 他啦。”
洪七公罵道:“小鬼頭兒,爹爹的功夫沒學到一成,他的 鬼心眼兒可就學了個十足十。我不喜歡人家拍馬屁、戴高帽, 老叫化從來不收徒弟,這種傻不楞的小子誰要?只有你,才 當他寶貝兒似的,挖空心思,磨著我教你傻女婿的武功。嘿 嘿,老叫化才不上這個當呢!”
黃蓉低下了頭,不由得紅暈滿臉。她于學武并不專心,自 己有這樣武功高強的爹爹,也沒好好跟著學,怎會打主意去 學洪七公的功夫?只是眼見郭靖武藝不高,他那六個師父又 口口聲聲罵自己為“小妖女”,恰好碰上了洪七公這樣一位高 人,只盼他肯傳授郭靖些功夫,那么郭靖以后見了六位師父 和丘處機一班臭道士,也用不著耗子見貓那樣怕得厲害。不 料洪七公饞嘴貪吃,似乎胡里胡涂,心中卻著實明白,竟識 破了她的私心。只聽他嘮嘮叨叨的罵了一陣,站起身來,揚 長而去。
隔了很久,郭靖才道:“蓉兒,這位老前輩的脾氣有點與 眾不同。”黃蓉聽得頭頂樹葉微響,料來洪七公已繞過松樹, 竄到了樹上,便道:“他老人家可是個大大的好人,他本事比 我爹爹要高得多。”郭靖奇道:“他又沒有顯功夫,你怎知道?” 黃蓉道:“我聽爹爹說過的。”郭靖道:“怎么說?”黃蓉道: “爹爹說,當今之世,武功能勝過他的就只有九指神丐洪七公 一人,可惜他行蹤無定,不能常與他在一起切磋武功。”
洪七公走遠之后,果然施展絕頂輕功,從樹林后繞回,縱 在樹上,竊聽他兩人談話,想查知這二人是否黃藥師派來偷 學他的武功,聽得黃蓉如此轉述她父親的言語,不禁暗自得 意:“黃藥師嘴上向來不肯服我,豈知心里對我甚是佩服。” 他怎知這全是黃蓉捏造出來的,只聽她又道:“我爹爹的 功夫我也沒學到甚么,只怪我從前愛玩,不肯用功。現下好 容易見到洪老前輩,要是他肯指點一二,豈不是更加勝過我 爹爹親授?哪知我口沒遮攔,說錯了話,惹惱了他老人家。” 說著嗚嗚咽咽的哭將起來,她起初本是假哭,郭靖柔聲細語 的安慰了几句,她想起母親早逝,父親遠離,竟然弄假成真, 悲悲切切的哭得十分傷心。洪七公聽了,不禁大起知己之感。 黃蓉哭了一會,抽抽噎噎的道:“我聽爹爹說過,洪老前 輩有一套武功,當真是天下無雙、古今獨步,甚至全真教的 王重陽也忌憚三分,叫做……叫做……咦,我怎么想不起來 啦,明明剛才我還記得的,我想求他教你,這套拳法叫做…… 叫做……”其實她哪里知道,全是信口胡吹。洪七公在樹頂 上聽她苦苦思索,實在忍不住了,喝道:“叫做‘降龍十八 掌’!”說著一躍而下。
郭靖和黃蓉都是大吃一驚,退開几步。只不過兩人齊驚, 一個是真,一個是假。黃蓉道:“啊,七公,你怎么會飛到了 樹上?是降龍十八掌,一點不錯,我怎么想不起?爹爹常常 提起的,說他生平最佩服的武功便是降龍十八掌。”
洪七公甚是開心,說道:“原來你爹爹還肯說真話,我只 道王重陽死了之后,他便自以為天下第一了呢!”向郭靖道: “你根柢并不比這女娃娃差,輸就輸在拳法不及。女娃娃,你 回客店去。”黃蓉知道他要傳授郭靖掌法,歡歡喜喜的去了。
洪七公向郭靖正色道:“你跪下立個誓,如不得我允許, 不可將我傳你的功夫轉授旁人,連你那鬼靈精的小媳婦兒也 在內。”
郭靖心下為難:“若是蓉兒要我轉授,我怎能拒卻?”說 道:“七公,我不要學啦,讓她功夫比我強就是。”洪七公奇 道:“干嗎?”郭靖道:“若是她要我教,我不教是對不起她, 教了是對不起您。”洪七公呵呵笑道:“傻小子心眼兒不錯,當 真說一是一。這樣罷,我教你一招‘亢龍有悔’。我想那黃藥 師自負得緊,就算他心里羨慕,也不能沒出息到來偷學我的 看家本領。再說,他所學的路子跟我全然不同,我不能學他 的武功,他也學不了我的掌法。”說著左腿微屈,右臂內彎, 右掌划了個圓圈,呼的一聲,向外推去,手掌掃到面前一棵 松樹,喀喇一響,松樹應手斷折。
郭靖吃了一驚,真想不到他這一推之中,居然會有這么 大的力道。
洪七公道:“這棵樹是死的,如果是活人,當然會退讓閃 避。學這一招,難就難在要對方退無可退,讓無可讓,你一 招出去,喀喇一下,敵人就像松樹一樣完蛋大吉。”當下把姿 式演了兩遍,又把內勁外鑠之法、發招收勢之道,仔仔細細 解釋了一通。雖只教得一招,卻也費了一個多時辰功夫。 郭靖資質魯鈍,內功卻已有根柢,學這般招式簡明而勁 力精深的武功,最是合適,當下苦苦習練,兩個多時辰之后, 已得大要。
洪七公道:“那女娃娃的掌法虛招多過實招數倍,你要是 跟了她亂轉,非著她道兒不可,再快也快不過她。你想這許 多虛招之后,這一掌定是真的了,她偏偏仍是假的,下一招 眼看是假的了,她卻出你不意給你來下真的。”郭靖連連點頭。 洪七公道:“因此你要破她這路掌法,唯一的法門就是壓根兒 不理會她真假虛實,待她掌來,真的也好,假的也罷,你只 給她來一招‘亢龍有悔’。她見你這一招厲害,非回掌招架不 可,那就破了。”
郭靖問道:“以后怎樣?”洪七公臉一沉道:“以后怎樣? 傻小子,她有多大本事,能擋得住我教你的這一招?”郭靖甚 是擔心,說道:“她擋不住,豈不是打傷了她?”洪七公搖頭 嘆息,說道:“我這掌力要是能發不能收,不能輕重剛柔隨心 所欲,怎稱得上是天下掌法無雙的‘降龍十八掌’?”郭靖唯 唯稱是,心中打定了主意:“我若不是學到了能發能收的地步, 可決不能跟蓉兒試招。”洪七公道:“你不信嗎?這就試試吧?” 郭靖拉開式子,挑了一棵特別細小的松樹,學著洪七公 的姿勢,對准樹干,呼的就是一掌。那松樹晃了几晃,竟是 不斷。洪七公罵道:“傻小子,你搖松樹干甚么?捉松鼠么? 撿松果么?”郭靖被他說得滿臉通紅,訕訕的笑著。
洪七公道:“我對你說過:要教對方退無可退,讓無可讓。 你剛才這一掌,勁道不弱,可是松樹一搖,就把你的勁力化 解了。你先學打得松樹不動,然后再能一掌斷樹。”郭靖大悟, 歡然道:“那要著勁奇快,使對方來不及抵擋。”洪七公白眼 道:“可不是么?那還用說?你滿頭大汗的練了這么久,原來 連這點粗淺道理還剛想通。可真笨得到了姥姥家。”又道: “這一招叫作‘亢龍有悔’,掌法的精要不在‘亢’字而在 ‘悔”字。倘若只求剛猛狠辣,亢奮凌厲,只要有几百斤蠻力, 誰都會使了。這招又怎能教黃藥師佩服?‘亢龍有悔,盈不可 久’,因此有發必須有收。打出去的力道有十分,留在自身的 力道卻還有二十分。哪一天你領會到了這‘悔’的味道,這 一招就算是學會了三成。好比陳年美酒,上口不辣,后勁卻 是醇厚無比,那便在于這個‘悔’字。”
郭靖茫然不解,只是將他的話牢牢記在心里,以備日后 慢慢思索。他學武的法門,向來便是“人家練一朝,我就練 十天”,當下專心致志的只是練習掌法,起初數十掌,松樹總 是搖動,到后來勁力越使越大,樹干卻越搖越微,自知功夫 已有進境,心中甚喜,這時手掌邊緣已紅腫得十分厲害,他 卻毫不松懈的苦練。
洪七公早感厭悶,倒在地下呼呼大睡。 郭靖練到后來,意與神會,發勁收勢,漸漸能運用自如, 丹田中聽一口氣,猛力一掌,立即收勁,那松樹竟是紋絲不 動。郭靖大喜,第二掌照式發招,但力在掌緣,只聽得格格 數聲,那棵小松樹被他擊得彎折了下來。
忽聽黃蓉遠遠喝彩:“好啊!”只見她手提食盒,緩步而 來。
洪七公眼睛尚未睜開,已聞到食物的香氣,叫道:“好香, 好香!”跳起身來,搶過食盒,揭開盒子,只見里面是一碗熏 田雞腿,一只八寶肥鴨,還有一堆雪白的銀絲卷。洪七公大 聲歡呼,雙手左上右落,右上左落,抓了食物流水價送入口 中,一面大嚼,一面贊妙,只是唇邊、齒間、舌上、喉頭,皆 是食物,哪聽得清楚在說些甚么。吃到后來,田雞腿與八寶 鴨都已皮肉不剩,這才想起郭靖還未吃過,他心中有些歉仄, 叫道:“來來來,這銀絲卷滋味不壞。”實在有些不好意思,加 上一句:“簡直比鴨子還好吃。”
黃蓉噗哧一笑,說道:“七公,我最拿手的菜你還沒吃到 呢。”洪七公又驚又喜,忙問:“甚么菜?甚么菜?”黃蓉道: “一時也說不盡,比如說炒白菜哪,蒸豆腐哪,燉雞蛋哪,白 切肉哪。”
洪七公品味之精,世間稀有,深知真正的烹調高手,愈 是在最平常的菜肴之中,愈能顯出奇妙功夫,這道理與武學 一般,能在平淡之中現神奇,才說得上是大宗匠的手段,聽 她這么一說,不禁又驚又喜,滿臉是討好祈求的神色,說道: “好,好!我早說你這女娃娃好。我給你買白菜豆腐去,好不 好?”黃蓉笑道:“那倒不用,你買的也不合我心意。”洪七公 笑道:“對,對,別人買的怎能合用呢?”
黃蓉道:“剛才我見他一掌擊折松樹,本事已經比我好 啦。”洪七公搖頭道:“功夫不行,不行,須得一掌把樹擊得 齊齊截斷。打得這樣彎彎斜斜的,那算甚么屁本事?這棵松 樹細得像根筷子,不,簡直像根牙簽,功夫還差勁得很。”黃 蓉道:“可是他這一掌打來,我已經抵擋不住啦。都是你不好, 他將來欺侮起我來,我怎么辦啊?”洪七公這時正在盡力討好 于她,雖聽她強辭奪理,也只得順著她道:“依你說怎樣?”黃 蓉道:“你教我一套本事,要勝過他的。你教會我之后,就給 你煮菜去。”
洪七公道:“好罷。他只學會了一招,勝過他何難?我教 你一套‘逍遙游’的拳法。”一言方畢,人已躍起,大袖飛舞, 東縱西躍,身法輕靈之極。
黃蓉心中默默暗記,等洪七公一套拳法使畢,她已會了 一半。再經他點撥教導之后,不到兩個時辰,一套六六三十 六招的“逍遙游”已全數學會。最后她與洪七公同時發招,兩 人并肩而立,一個左起,一個右始,回旋往復,真似一只玉 燕、一只大鷹翩翩飛舞一般。三十六招使完,兩人同時落地, 相視而笑,郭靖大聲叫好。
洪七公對郭靖道:“這女娃娃聰明勝你百倍。”郭靖搔頭 道:“這許許多多招式變化,她怎么這一忽兒就學會了,卻又 不會忘記?我剛記得第二招,第一招卻又忘了。”洪七公呵呵 大笑,說道:“這路‘逍遙游’,你是不能學的,就算拚小命 記住了,使出來也半點沒逍遙的味兒,愁眉苦臉,笨手笨腳 的,變成了‘苦惱爬’。”郭靖笑道:“可不是嗎?”洪七公道: “這路‘逍遙游’,是我少年時練的功夫,為了湊合女娃子原 來武功的路子,才抖出來教她,其實跟我眼下武學的門道已 經不合。這十多年來,我可沒使過一次。”言下之意,顯是說 “逍遙游”的威力遠不如“降龍十八掌”了。
黃蓉聽了卻反而喜歡,說道:“七公,我又勝過了他,他 心中准不樂意,你再教他几招罷。”她自己學招只是個引子, 旨在讓洪七公多傳郭靖武藝,她自己真要學武,盡有父親這 樣的大明師在,一輩子也學之不盡。洪七公道:“這傻小子笨 得緊,我剛才教的這一招他還沒學會,貪多嚼不爛,只要你 多燒好菜給我吃。准能如你心愿。”黃蓉微笑道:“好,我買 菜去了。”洪七公呵呵大笑,回轉店房。郭靖自在松林中繼續 苦練,直至天黑方罷。
當晚黃蓉果然炒了一碗白菜、蒸了一碟豆腐給洪七公吃。 白菜只揀菜心,用雞油加鴨掌末生炒,也還罷了,那豆腐卻 是非同小可,先把一只火腿剖開,挖了廿四個圓孔,將豆腐 削成廿四個小球分別放入孔內,扎住火腿再蒸,等到蒸熟,火 腿的鮮味已全到了豆腐之中,火腿卻棄去不食。洪七公一嘗, 自然大為傾倒。這味蒸豆腐也有個唐詩的名目,叫作“二十 四橋明月夜”,要不是黃蓉有家傳“蘭花拂穴手”的功夫,十 指靈巧輕柔,運勁若有若無,那嫩豆腐觸手即爛,如何能將 之削成廿四個小圓球?這功夫的精細艱難,實不亞于米粒刻 字、雕核為舟,但如切為方塊,易是易了,世上又怎有方塊 形的明月?
晚飯后三人分別回房就寢。洪七公見郭靖與黃蓉分房而 居,奇道:“怎么?你們倆不是小夫妻么?怎地不一房睡?”黃 蓉一直跟他嬉皮笑臉的胡鬧,聽了這句話,不禁大羞,燭光 下紅暈雙頰,嗔道:“七公,你再亂說,明兒不燒菜給你吃啦。” 洪七公奇道:“怎么?我說錯啦?”他想了一想,恍然大 悟,笑道:“我老胡涂啦。你明明是閨女打扮,不是小媳婦兒。 你小兩口兒是私訂終身,還沒經過父母之命,媒約之言,沒 拜過天地。那不用擔心,我老叫化來做大媒。你爹爹要是不 答應,老叫化再跟他斗他媽的七天七夜,拚個你死我活。”黃 蓉本來早在為此事擔心,怕爹爹不喜郭靖,聽了此言,不禁 心花怒放,一笑回房。
次日天方微明,郭靖已起身到松林中去練“降龍十八 掌”中那一招“亢龍有悔”,練了二十余次,出了一身大汗, 正自暗喜頗有進境,忽聽林外有人說話。一人道:“師父,咱 們這一程子趕,怕有三十來里罷?”另一人道:“你們的腳力 確是有點兒進步了。”郭靖聽得語音好熟,只見林邊走出四個 人來,當先一人白發童顏,正是大對頭參仙老怪梁子翁。郭 靖暗暗叫苦,回頭就跑。
梁子翁卻已看清楚是他,喝道:“哪里走?”他身后三人 是他徒弟,眼見師父追敵,立時分散,三面兜截上來。郭靖 心想:“只要走出松林,奔近客店,那就無妨了。”當下飛步 奔跑。梁子翁的大弟子截住了他退路,雙掌一錯,喝道:“小 賊,給我跪下!”施展師門所傳關外大力擒拿手法,當胸抓來。 郭靖左腿微屈,右臂內彎,右掌划了個圓圈,呼的一聲,向 外推去,正是初學乍練的一招“亢龍有悔”。那大弟子聽到掌 風勁銳,反抓回臂,要擋他這一掌,喀喇一聲,手臂已斷,身 子直飛出六七尺之外,暈了過去。郭靖萬料不到這一招竟有 偌大威力,一呆之下,拔腳又奔。
梁子翁又驚又怒,縱出林子,飛步繞在他前頭。郭靖剛 出松林,只見梁子翁已擋在身前,大驚之下,便即蹲腿彎臂、 划圈急推,仍是這招“亢龍有悔”。梁子翁不識此招,但見來 勢凌厲,難以硬擋,只得臥地打滾,讓了開去。郭靖乘機狂 奔逃命。
梁子翁站起身來再追時,郭靖已奔到客店之外,大聲叫 道:“蓉兒,蓉兒,不好了,要喝我血的惡人追來啦!” 黃蓉探頭出來,見是梁子翁,心想:“怎么這老怪到了這 里?他來得正好,我好試試新學的‘逍遙游’功夫。”叫道: “靖哥哥,別怕這老怪,你先動手,我來幫你,咱們給他吃點 兒苦頭。”
郭靖心想:“蓉兒不知這老怪厲害,說得好不輕松自在。” 他心念方動,梁子翁已扑到面前,眼見來勢猛烈,只得又是 一招“亢龍有悔”,向前推出。梁子翁扭身擺腰,向旁竄出數 尺,但右臂已被他掌緣帶到,熱辣辣的甚是疼痛,心下暗暗 驚異,想不到只隔數月,這小子的武功竟是精進如此,料來 必是服用蝮蛇寶血之功,越想越惱,縱身又上。郭靖又是一 招“亢龍有悔”。梁子翁眼看抵擋不住,只得又是躍開,但見 他并無別樣厲害招朮跟著進擊,忌憚之意去了几分,罵道: “傻小子,就只會這一招么?” 郭靖果然中計,叫道:“我單只這一招,你就招架不住。”
說著上前又是一招“亢龍有悔”。梁子翁旁躍逃開,縱身攻向 他身后。郭靖回過頭來,待再攻出這一招時,梁子翁早已閃 到他身后,出拳襲擊。三招一過,郭靖只能顧前,不能顧后, 累得手忙腳亂。
黃蓉見他要敗,叫道:“靖哥哥,我來對付他。”飛身而 出,落在兩人之間,左掌右足,同時發出。梁子翁縮身撥拳, 還了兩招。郭靖退開兩步,旁觀兩人相斗。黃蓉雖然學了 “逍遙游”的奇妙掌法,但新學未熟,而功力究與梁子翁相差 太遠,如不是仗著身上穿了軟□甲,早已中拳受傷,不等三 十六路“逍遙游”拳法使完,已然不支。梁子翁的兩個徒弟 扶著受了傷的大師兄在旁觀戰,見師父漸漸得手,不住吶喊 助威。
郭靖正要上前夾擊,忽聽得洪七公隔窗叫道:“他下一招 是‘惡狗攔路’!”
黃蓉一怔,只見梁子翁雙腿擺成馬步,雙手握拳平揮,正 是一招“惡虎攔路”,不禁好笑,心道:“原來七公把‘惡虎 攔路’叫做‘惡狗攔路’,但怎么他能先行料到?”只聽得洪 七公又叫:“下一招是‘臭蛇取水’!”黃蓉知道必是“青龍取 水’,這一招是伸拳前攻,后心露出空隙,洪七公語聲甫歇, 她已繞到梁子翁身后。案子翁一招使出,果然是“青龍取 水”,但被黃蓉先得形勢,反客為主,直攻他的后心,若不是 他武功深湛,危中變招,離地尺余的平飛出去,后心已然中 拳。
他腳尖點地站起,驚怒交集,向著窗口喝道:“何方高人, 怎不露面?”窗內卻是寂然無聲,心中詫異之極:“怎么此人 竟能料到我的拳法?”
黃蓉既有大高手在后撐腰,自是有恃無恐,反而攻了上 去。梁子翁連施殺手,黃蓉情勢又危。洪七公叫道:“別怕, 他要‘爛屁股猴子上樹’!”黃蓉噗哧一笑,雙拳高舉,猛擊 下來。梁子翁這招“靈猿上樹”只使了一半,本待高躍之后 凌空下擊,但給黃蓉制了機先,眼見敵拳當頭而落,若是繼 續上躍,豈非自行將腦門湊到她拳上去?只得立時變招。臨 敵之際,自己招朮全被敵方如此先行識破,本來不用三招兩 式,便有性命之憂,幸而他武功比黃蓉高出甚多,危急時能 設法解救,才沒受傷。再拆數招,托地跳出圈子,叫道:“老 兄再不露面,莫怪我對這女娃娃無情了。”拳法斗變,猶如驟 風暴雨般擊出,上招未完,下招已至,黃蓉固是無法抵御,洪 七公也已來不及先行叫破。
郭靖見黃蓉拳法錯亂,東閃西躲,當下搶步上前,發出 “亢龍有悔”,向梁子翁打去。梁子翁右足點地,向后飛出。黃 蓉道:“靖哥哥,再給他三下。”說著轉身入店。郭靖依然擺 好勢子,只等梁子翁攻近身來,不理他是何招朮,總是半途 中給他一招“亢龍有悔”。梁子翁又是好氣,又是好笑,暗罵: “這傻小子不知從哪里學了這一招怪拳,來來去去就是這么一 下。”但盡管傻小子只會這么一下,老怪物可也真奈何他不得。 兩人相隔丈余,一時互相僵住。
梁子翁罵道:“傻小子,小心著!”忽地縱身扑上。郭靖 依樣葫蘆,發掌推出。不料梁子翁半空扭身,右手一揚,三 枚子午透骨釘突分上中下三路打來。郭靖急忙閃避,梁子翁 已乘勢搶上,手勢如電,已扭住他后頸。郭靖大駭,回肘向 他胸口撞去,不料手肘所著處一團綿軟,猶如撞入了棉花堆 里。
梁子翁正要猛下殺手,只聽得黃蓉大聲呼叱:“老怪,你 瞧這是甚么?”梁子翁知她狡獪,右手拿住了郭靖“肩并穴”, 令他動彈不得,這才轉頭,只見她手里拿著一根碧綠猶如翡 翠般的竹棒,緩步上來。梁子翁心頭大震,說道:“洪……洪 幫主……”黃蓉喝道:“還不放手?”梁子翁初時聽得洪七公 把他將用未用的招數先行喝破,本已驚疑不定,卻一時想不 到是他,這時突然見到他的綠竹棒出現,才想起窗后語音,果 然便是生平最害怕之人的說話,不由得魂飛天外,忙松手放 開郭靖。
黃蓉雙手持棒走近,喝道:“七公說道,他老人家既已出 聲,你好大膽子,還敢在這里撒野,問你憑的甚么?”梁子翁 雙膝跪倒,說道:“小人實不知洪幫主駕到。小人便有天大的 膽子,也不敢得罪洪幫主。”
黃蓉暗暗詫異:“這人本領如此厲害,怎么一聽到七公的 名頭就怕成這個樣子?怎么又叫他作洪幫主?”臉上卻不動聲 色,喝道:“你該當何罪?”梁子翁道:“請姑娘對洪幫主美言 几句,只說梁子翁知罪了,但求洪幫主饒命。”黃蓉道:“美 言一句,倒也不妨,美言几句,卻是划不來。你以后可永遠 不得再跟咱兩人為難。”梁子翁道:“小人以前無知,多有冒 犯,務請兩位海涵。以后自然再也不敢。”
黃蓉甚為得意,微微一笑,拉著郭靖的手,回進客店。只 見洪七公面前放了四大盆菜,左手舉杯,右手持箸,正自吃 得津津有味。黃蓉笑道:“七公,他跪著動也不敢動。”洪七 公道:“你去打他一頓出出氣吧,他決不敢還手。
郭靖隔窗見梁子翁直挺挺的跪著,三名弟子跪在他身后, 很是狼狽,心中不忍,說道:“七公,就饒了他吧。”洪七公 罵道:“沒出息的東西,人家打你,你抵擋不了。老子救了你, 你又要饒人。這算甚么?”郭靖無言可對。
黃蓉笑道:“我去打發。”拿了竹棒,走到客店之外,見 梁子翁恭恭敬敬的跪著,滿臉惶恐。黃蓉罵道:“洪七公說你 為非作歹,今日非宰了你不可,幸虧我那郭家哥哥好心,替 你求了半天人情,七公才答應饒你。”說著舉起竹棒,拍的一 聲,在他屁股上擊了一記,喝道:“去罷!”
梁子翁向著窗子叫道:“洪幫主,我要見見您老,謝過不 殺之恩。”店中寂然無聲。梁子翁仍是跪著不敢起身。過了片 刻,郭靖邁步出來,搖手悄聲道:“七公睡著啦,快別吵他。” 梁子翁這才站起,向郭靖與黃蓉恨恨的瞧了几眼,帶著徒弟 走了。
黃蓉開心之極,走回店房,果見洪七公伏在桌上打鼾,當 下拉住他的肩膀一陣搖晃,叫道:“七公,七公,你這根寶貝 竹棒兒有這么大的法力,你也沒用,不如給了我罷?”洪七公 抬起頭來,打個呵欠,又伸懶腰,笑道:“你說得好輕松自在! 這是你公公的吃飯家伙。叫化子沒打狗棒,那還成?”
黃蓉纏著不依,說道:“你這么高的功夫,人家只聽到你 的聲音,便都怕了你,何必還要這根竹棒兒?”洪七公呵呵笑 道:“傻丫頭,你快給七公弄點好菜,我慢慢說給你聽。”黃 蓉依言到廚房去整治了三色小菜。
洪七公右手持杯,左手拿著一只火腿腳爪慢慢啃著,說 道:“常言道:物以類聚,人以群分。愛錢的財主是一幫,搶 人錢財的綠林盜賊是一幫,我們乞討殘羹冷飯的叫化子也是 一幫……”黃蓉拍手叫道:“我知道啦,我知道啦。那梁老怪 叫你作‘洪幫主’,原來你是乞兒幫的幫主。”
洪七公道:“正是。我們要飯的受人欺,被狗咬,不結成 一伙,還有活命的份兒么?北邊的百姓眼下暫且歸金國管,南 邊的百姓歸大宋皇帝管,可是天下的叫化兒啊……”黃蓉搶 著道:“不論南北,都歸你老人家管。”洪七公笑著點點頭,說 道:“正是。這根竹棒和這個葫蘆,自唐末傳到今日,已有好 几百年,世世代代由丐幫的幫主執掌,就好像皇帝小子的玉 璽、做官的金印一般。”
黃蓉伸了伸舌頭,道:“虧得你沒給我。”洪七公笑問: “怎么?”黃蓉道:“要是天下的小叫化都找著我,要我管他們 的事,那可有多糟糕?”洪七公嘆道:“你的話一點兒也不錯。 我生性疏懶,這丐幫幫主當起來著實麻煩,可是又找不到托 付之人,只好就這么將就著對付了。”
黃蓉道:“因此那梁老怪才怕得你這么厲害,要是天下的 叫化子都跟他為難,可真不好受。每個叫化子在身上捉一個 虱子放在他頭頸里,痒也痒死了他。”洪七公和郭靖哈哈大笑。 笑了一陣,洪七公道:“他怕我,倒不是為了這個。”黃蓉忙 問:“那為了甚么?”洪七公道:“約莫二十年前,他正在干一 件壞事,給我撞見啦。”黃蓉問道:“甚么壞事?”洪七公躊躇 道:“這老怪信了甚么采陰補陽的邪說,找了許多處女來,破 了他們的身子,說可以長生不老。”黃蓉問道:“怎么破了處 女身子?”
黃蓉之母在生產她時因難產而死,是以她自小由父親養 大。黃藥師因陳玄風、梅超風叛師私逃,一怒而將其余徒弟 挑斷筋脈,驅逐出島。桃花島上就只剩下几名啞仆。黃蓉從 來沒聽年長女子說過男女之事,她與郭靖情意相投,但覺和 他在一起時心中說不出的喜悅甜美,只要和他分開片刻,就 感寂寞難受。她只知男女結為夫妻就永不分離,是以心中早 把郭靖看作丈夫,但夫妻間的閨房之事,卻是全然不知。
她這么一問,洪七公一時倒是難以回答。黃蓉又問:“破 了處女的身子,是殺了她們嗎?”洪七公道:“不是。一個女 子受了這般欺侮,有時比給他殺了還要痛苦,有人說‘失節 事大,餓死事小’,就是這個意思了。”黃蓉茫然不解,問道: “是用刀子割去耳朵鼻子么?”洪七公笑罵:“呸!也不是。傻 丫頭,你回家問媽媽去。”黃蓉道:“我媽媽早死啦。”洪七公 “啊”了一聲,道:“你將來和這傻小子洞房花燭夜時,總會 懂得了。”黃蓉紅了臉,撅起小嘴道:“你不說算啦。”這時才 明白這是羞恥之事,又問:“你撞見梁老怪正在干這壞事,后 來怎樣?”
洪七公見她不追問那件事,如釋重負,呼了一口氣道: “那我自然要管哪。這家伙給我拿住了,狠狠打了一頓,拔下 了他滿頭白發,逼著他把那些姑娘們送還家去,還要他立下 重誓,以后不得再有這等惡行,要是再被我撞見,叫他求生 不能,求死不得。聽說這些年來他倒也沒敢再犯,是以今日 饒了他性命。他奶奶的,他的頭發長起了沒有?”黃蓉格的一 聲笑,說道:“又長起啦!滿頭頭發硬生生給你拔個干淨,可 真夠他痛的了。”
三人吃過了飯。黃蓉道:“七公,現下你就算把竹棒給我, 我也不敢要啦,不過我們總不能一輩子跟你在一起。要是下 次再碰見那姓梁的。他說:‘好,小丫頭,前次你仗著洪幫主 的勢,用竹棒打我,今日我可要報仇啦。我拔光了你的頭發!’
那我們怎么辦?先前靖哥哥跟這老怪動手,來來去去就只這 么一招‘亢龍有悔’,威力無窮,果然不錯,可不是太嫌寒蠢 了些么?那老怪心里定是在說:‘洪幫主自己武功深不可測, 教起徒兒來卻是平平無奇。’”
洪七公笑道:“你危言聳聽,又出言激我,只不過要我再 教你們兩人功夫。你乖乖的多燒些好菜,七公總不會讓你們 吃虧。”黃蓉大喜,拉著洪七公又到松林之中。
洪七公把“降龍十八掌”中的第二招“飛龍在天”教了 郭靖。這一招躍起半空,居高下擊,威力奇大,郭靖花了三 天工夫,方才學會。在這三天之中,洪七公又多嘗了十几味 珍饈美饌,黃蓉卻沒再磨他教甚么功夫,只須他肯盡量傳授 郭靖,便已心滿意足。
如此一月有余,洪七公已將“降龍十八掌”中的十五掌 傳給了郭靖,自“亢龍有悔”一直傳到了“龍戰于野”。 這降龍十八掌乃洪七公生平絕學,一半得自師授,一半 是自行參悟出來,雖然招數有限,但每一招均具絕大威力。當 年在華山絕頂與王重陽、黃藥師等人論劍之時,這套掌法尚 末完全練成,但王重陽等言下對這掌法已極為稱道。后來他 常常嘆息,只要早几年致力于此,那么“武功天下第一”的 名號,或許不屬于全真教主王重陽而屬于他了。他本想只傳 兩三招掌法給郭靖,已然足可保身,哪知黃蓉烹調的功夫實 在高明,奇珍妙味,每日里層出不窮,使他無法舍之而去,日 復一日,竟然傳授了十五招之多。郭靖雖然悟性不高,但只 要學到一點一滴,就日夜鑽研習練,把這十五掌掌法學得頗 為到家,只是火候尚遠為不足而已,一個多月之間,武功前 后已判若兩人。
這日洪七公吃了早點,嘆道:“兩個娃娃,咱三人已相聚 了一個多月,這就該分手啦。”黃蓉道:“啊,不成,我還有 很多小菜沒燒給您老人家吃呢。”洪七公道:“天下沒不散的 筵席,卻有吃不完的菜肴。老叫化一生從沒教過人三天以上 的武功,這一次一教教了三十多天,再教下去,唉,那是乖 乖不得了。”黃蓉道:“怎么啊?”洪七公道:“我的看家本領 要給你們學全啦。”黃蓉道:“好人做到底,你把十八路掌法 全傳了他,豈不甚美?”洪七公啐道:“呸,你們小兩口子就 美得不得了,老叫化可不美啦。”
黃蓉心中著急,轉念頭要使個甚么計策,讓他把余下三 招教全了郭靖,哪知洪七公負起葫蘆,再不說第二句話,竟 自揚長而去。
郭靖忙追上去,洪七公身法好快,一瞬眼已不見了蹤影。 郭靖追到松林,大叫道:“七公,七公!”黃蓉也隨后追來,跟 著大叫。
只見松林邊人影一晃,洪七公走了過來,罵道:“你們兩 個臭娃娃,盡纏著我干甚么?要想我再教,那是難上加難。” 郭靖道:“您老教了這許多,弟子已是心滿意足,哪敢再貪, 只是未曾叩謝您老恩德。”說著跪了下去,砰砰砰砰的連磕了 几個響頭。
洪七公臉色一變,喝道:“住著。我教你武功,那是吃了 她的小菜,付的價錢,咱們可沒師徒名分。”倏的跪下,向郭 靖磕下頭去。
郭靖大駭,忙又跪下還禮。洪七公手一伸,已點中他脅 下穴道。郭靖雙膝微曲,動彈不得。洪七公向著他也磕了四 個頭。這才解開他穴道,說道:“記著,可別說你向我磕過頭, 是我弟子。”郭靖這才知他脾氣古怪,不敢再說。
黃蓉嘆道:“七公,你待我們這樣好,現下又要分別了。 我本想將來見到你,再燒小菜請你吃,只怕……只怕……唉, 這件事未必能夠如愿。”洪七公問道:“為甚么?”黃蓉道: “要跟我們為難的對頭很多,除了那個參仙老怪之外,還有不 少壞家伙。總有一天,我兩個會死在人家手下。”洪七公微笑 道:“死就死好了,誰不死呢?”
黃蓉搖頭道:“死倒不打緊。我最怕他們捉住了我,知道 我曾跟你學過武藝,又曾燒菜給你吃,于是逼著我也把‘玉 笛誰家聽落梅’、‘二十四橋明月夜’那些好菜,一味味的煮 給他們吃,不免墮了你老人家的威名。”
洪七公明知她是以言語相激,但想到有人逼著她燒菜,而 這等絕妙的滋味自己居然嘗不到,卻也忍不住大為生氣,問 道:“那些家伙是誰?”黃蓉道:“有一個是黃河老怪沙通天, 他的吃相再也難看不過。我那些好小菜不免全讓他糟蹋了。” 洪七公搖頭道:“沙通天有啥屁用?郭靖這傻小子再練得一兩 年就勝過他了,不用怕。”黃蓉又說了藏僧靈智、彭連虎兩人 的姓名,洪七公都說:“有啥屁用?”待黃蓉說到白駝山少主 歐陽克時,洪七公微微一怔,詳詢此人出手和身法的模樣,聽 黃蓉說后,點頭道:“果然是他!”
黃蓉見他神色嚴重,道:“這人很厲害嗎?”洪七公道: “歐陽克有啥屁用?他叔叔老毒物這才厲害。”黃蓉道:“老毒 物?他再厲害,總厲害不過你老人家。”
洪七公不語,沉思良久,說道:“本來也差不多,可是過 了這二十來年……二十來年,他用功比我勤,不像老叫化這 般好吃懶練。嘿嘿,當真要勝過老叫化,卻也沒這么容易。” 黃蓉道:“那一定勝不過你老人家。”
洪七公搖頭道:“這也未必,大家走著瞧吧。好,老毒物 歐陽鋒的侄兒既要跟你為難,咱們可不能太大意了。老叫化 再吃你半個月的小菜。咱們把話說在前頭,這半個月之中,只 要有一味菜吃了兩次,老叫化拍拍屁股就走。”
黃蓉大喜,有心要顯顯本事,所煮的菜肴固然絕無重復, 連面食米飯也是極逞智巧,沒一餐相同,鍋貼、燒賣、蒸餃、 水餃、炒飯、湯飯、年糕、花卷、米粉、豆絲,花樣竟是變 幻無窮。洪七公也打疊精神,指點郭黃兩人臨敵應變、防身 保命之道。只是“降龍十八掌”那余下的三招卻也沒再傳授。 郭靖于降龍十五掌固然領會更多,而自江南六怪所學的武藝 招朮,也憑空增加了不少威力。洪七公于三十五歲之前武功 甚雜,練過的拳法掌法著實不少,這時盡揀些希奇古怪的拳 腳來教黃蓉,其實也只是跟她逗趣,花樣雖是百出,說到克 敵制勝的威力卻遠不及那老老實實的十五招“降龍十八掌” 了。黃蓉也只圖個好玩,并不專心致志的去學。
一日傍晚,郭靖在松林中習練掌法。黃蓉撿拾松仁,說 道要加上竹筍與酸梅,做一味別出心裁的小菜,名目已然有 了,叫作“歲寒三友”。洪七公只聽得不住吞饞涎,突然轉身, 輕輕“噫”的一聲,俯身在草叢中一撈,兩根手指夾住一條 兩尺來長的青蛇提了起來。黃蓉剛叫得一聲:“蛇!”洪七公 左拳在她肩頭輕輕一推,將她推出數尺之外。
草叢簌簌響動,又有几條蛇竄出,洪七公竹杖連揮,每 一下都打在蛇頭七寸之中,杖到立斃。黃蓉正喝得一聲彩,突 然身后悄沒聲的兩條蛇竄了上來,咬中了她背心。
洪七公知道這種青蛇身子雖然不大,但劇毒無比,一驚 之下,剛待設法替她解毒,只聽得嗤嗤之聲不絕,眼前十余 丈處萬頭攢動,群蛇大至。洪七公左手抓住黃蓉腰帶,右手 拉著郭靖的手,急步奔出松林,來到客店之前,俯頭看黃蓉 時卻是臉色如常,心中又驚又喜,忙問:“覺得怎樣?” 黃蓉笑道:“沒事。”郭靖見兩條蛇仍是緊緊咬在她身上, 驚惶中忙伸手去扯。洪七公待要喝阻,叫他小心,郭靖情急 關心,早已拉住蛇尾扯了下來,見蛇頭上鮮血淋漓,已然死 了。洪七公一怔,隨即會意:“不錯,你老子的軟□甲當然給 了你。”原來兩條蛇都咬中了軟□甲上的刺尖,破頭而死。 郭靖伸手去扯另一條蛇時,松林中已有几條蛇鑽了出來。
洪七公從懷里掏出一大塊黃藥餅,放入口中猛嚼,這時只見 成千條青蛇從林中蜿蜒而出,后面絡繹不絕,不知尚有多少。 郭靖道:“七公,咱們快走。”洪七公不答,取下背上葫蘆,拔 開塞子喝了一大口酒,與口中嚼碎的藥混和了,一張口,一 道藥酒如箭般射了出去。他將頭自左至右一揮,那道藥酒在 三人面前畫了一條弧線。游在最先的青蛇聞到藥酒氣息,登 時暈倒,木然不動,后面的青蛇再也不敢過來,互相擠作一 團。但后面的蛇仍然不斷從松林中涌出,前面的卻轉而后退, 蛇陣登時大亂。
黃蓉拍手叫好。忽聽得松林中几下怪聲呼嘯,三個白衣 男子奔出林來,手中都拿著一根兩丈來長的木杆,嘴里呼喝, 用木杆在蛇陣中撥動,就如牧童放牧牛羊一般。黃蓉起初覺 得好玩,后來見眼前盡是蠕蠕而動的青蛇,不禁嘔心,喉頭 發毛,張口欲嘔。
洪七公“嗯”了一聲,伸竹杖在地下挑起一條青蛇,左 手食中二指鉗住蛇頭,右手小指甲在蛇腹上一划,蛇腹洞穿, 取出一枚青色的蛇膽,說道:“快吞下去,別咬破了,苦得很。” 黃蓉依言吞下,片刻間胸口便即舒服,轉頭問郭靖道:“靖哥 哥,你頭暈么?”郭靖搖搖頭。原來他服過大蝮蛇的寶血,百 毒不侵,松林中青蛇雖多,卻只追咬洪七公與黃蓉兩人,聞 到郭靖身上氣息,卻避之惟恐不及。
黃蓉道:“七公,這些蛇是有人養的。”洪七公點了點頭, 滿臉怒容的望著那三個白衣男子。這三人見洪七公取蛇膽給 黃蓉吃,也是惱怒異常,將蛇陣稍行整理,便即搶步上前。一 人厲聲喝罵:“你們三只野鬼,不要性命了么?” 黃蓉接口罵道:“對啦,你們三只野鬼,不要性命了么?” 洪七公大喜,輕拍她肩膀,贊她罵得好。
那三人大怒,中間那臉色焦黃的中年男子挺起長杆,縱 身向黃蓉刺來,杆勢帶風,勁力倒也不弱。洪七公伸出竹杖 往他杆上搭去,長杆來勢立停。那人吃了一驚,雙手向后急 拉。洪七公手一抖,喝道:“去罷!”那人登時向后摔出,仰 天一交,跌入蛇陣之中,壓死了十多條青蛇。幸而他服有異 藥,眾蛇不敢咬他,否則哪里還有命在?余下兩人大驚,倒 退數步,齊問:“怎樣?”那人想要躍起身來,豈知這一交跌 得甚是厲害,全身酸痛,只躍起一半,重又跌落,又壓死了 十余條毒蛇。旁邊那白淨面皮的漢子伸出長杆,讓他扶住,方 始拉起。這樣一來,這三人哪敢再行動手,一齊退回去站在 群蛇之中。那適才跌交的人叫道:“你是甚么人?有種的留下 萬兒來。”
洪七公哈哈大笑,毫不理會。黃蓉叫道:“你們是甚么人? 怎么趕了這許多毒蛇出來害人?”三人互相望了一眼,正要答 話,忽見松林中一個白衣書生緩步而出,手搖折扇,徑行穿 過蛇群,走上前來。郭靖與黃蓉認得他正是白駝山少主歐陽 克,只見他在萬蛇之中行走自若,群蛇紛紛讓道,均感詫異。 那三人迎上前去,低聲說了几句,說話之時,眼光不住向洪 七公望來,顯是在說剛才之事。
歐陽克臉上閃過一絲驚訝之色,隨即寧定,點了點頭,上 前施了一禮,說道:“三名下人無知,冒犯了老前輩,兄弟這 里謝過了。”轉頭向黃蓉微笑道:“原來姑娘也在這里,我可 找得你好苦。”黃蓉哪里睬他,向洪七公道:“七公,這人是 個大壞蛋,你老好好治他一治。”洪七公微微點頭,向歐陽克 正色道:“牧蛇有地界、有時候,有規矩、有門道。哪有大白 天里牧蛇的道理?你們這般胡作非為,是仗了誰的勢?”
歐陽克道:“這些蛇兒遠道而來,餓得急了,不能再依常 規行事。”洪七公道:“你們已傷了多少人?”歐陽克道:“我 們都在曠野中牧放,也沒傷了几人。”洪七公雙目盯住了他的 臉,哼了一聲,說道:“也沒傷了几人!你姓歐陽是不是?”歐 陽克道:“是啊,原來這位姑娘已對你說了。你老貴姓?”黃 蓉搶著道:“這位老前輩的名號也不用對你說,說出來只怕嚇 壞了你。”歐陽克受了她挺撞,居然并不生氣,笑瞇瞇的對她 斜目而睨。洪七公道:“你是歐陽鋒的兒子,是不是?”
歐陽克尚未回答,三個趕蛇的男子齊聲怒喝:“老叫化沒 上沒下,膽敢呼叫我們老山主的名號!”洪七公笑道:“別人 叫不得,我就偏偏叫得。”那三人張口還待喝罵,洪七公竹杖 在地下一點,身子躍起,如大鳥般扑向前去,只聽得拍拍拍 三聲,那三人已每個吃了一記清脆響亮的耳光。洪七公不等 身子落地,竹杖又是一點,躍了回來。
黃蓉叫道:“這樣好本事,七公你還沒教我呢?”只見那 三人一齊捧住了下頦,做聲不得,原來洪七公在打他們嘴巴 之時,順手用分筋錯骨手卸脫了他們下頦關節。
歐陽克暗暗心驚,對洪七公道:“前輩識得家叔么?”洪 七公道:“啊,你是歐陽鋒的侄兒。我有二十年沒見你家的老 毒物了,他還沒死么?”歐陽克甚是氣惱,但剛才見他出手, 武功之高,自己萬萬不敵,他又說識得自己叔父,必是前輩 高人,便道:“家叔常說,他朋友們還沒死盡死絕,他老人家 不敢先行歸天呢。”洪七公仰天打個哈哈,說道:“好小子,你 倒會繞彎兒罵人。你帶了這批寶貝到這里來干甚么?”說著向 群蛇一指。
歐陽克道:“晚輩向在西域,這次來到中原,旅途寂寞, 沿途便招些蛇兒來玩玩。”黃蓉道:“當面撒謊!你有這許多 女人陪你,還寂寞甚么?”歐陽克張開折扇,"□了兩"□,雙眼 凝視著她,微笑吟道:“悠悠我心,豈無他人?唯君之故,沉 吟至今!”黃蓉向他做個鬼臉,笑道:“我不用你討好,更加 不用你思念。”歐陽克見到她這般可喜模樣,更是神魂飄蕩, 一時說不出話來。
洪七公喝道:“你叔侄在西域橫行霸道,無人管你。來到 中原也想如此,別做你的清秋大夢。瞧在你叔父面上,今日 不來跟你一般見識,快給我走罷。”
歐陽克給他這般疾言厲色的訓了一頓,想要回嘴動手,自 知不是對手,就此乖乖走開,卻是心有不甘,當下說道:“晚 輩就此告辭。前輩這几年中要是不生甚么大病,不遇上甚么 災難,請到白駝山舍下來盤桓盤桓如何?”
洪七公笑道:“憑你這小子也配向我叫陣?老叫化從來不 跟人訂甚么約會。你叔父不怕我,我也不怕你叔父。我們二 十年前早就好好較量過,大家是半斤八兩,不用再打。”突然 臉一沉,喝道:“還不給我走得遠遠的!”
歐陽克又是一驚:“叔叔的武功我還學不到三成,此人這 話看來不假,別當真招惱了他,惹個灰頭土臉。”當下不再作 聲,將三名白衣男子的下頦分別推入了臼,眼睛向黃蓉一瞟, 轉身退入松林。三名白衣男子怪聲呼嘯,驅趕青蛇,只是下 頦疼痛,口中發出來的嘯聲不免夾上了些“咿咿啊啊”,模糊 不清。群蛇猶似一片細浪,涌入松林中去了,片刻間退得干 干淨淨,只留下滿地亮晶晶的粘液。
黃蓉道:“七公,我從沒見過這許多蛇,是他們養的么?” 洪七公不即回答,從葫蘆里骨嘟骨嘟的喝了几口酒,用衣袖 在額頭抹了一下汗,呼了口長氣,連說:“好險!好險!”郭 靖和黃蓉齊問:“怎么?”
洪七公道:“這些毒蛇雖然暫時被我阻攔了一下,要是真 的攻將過來,這几千几萬條毒蛇猶似潮水一般,又哪里阻擋 得住?幸好這几個家伙年輕不懂事,不知道老叫化的底細,給 我一下子就嚇倒了。倘若老毒物親身來到,你們兩個娃娃可 就慘了。”黃蓉道:“咱們擋不住,逃啊。”洪七公笑道:“老 叫化雖不怕他,可是你們兩個娃娃想逃,又怎逃得出老毒物 的手掌?”黃蓉道:“那人的叔叔是誰?這樣厲害。”洪七公道: “哈,他不厲害?‘東邪、西毒、南帝、北丐、中神通’。你爹 爹是東邪、那歐陽鋒便是西毒了。武功天下第一的王真人已 經逝世,剩下我們四個大家半斤八兩,各有所忌。你爹爹厲 害不厲害?我老叫化的本事也不小罷?”
黃蓉“嗯”了一聲,心下暗自琢磨,過了一會,說道: “我爹爹好好的,干嗎稱他‘東邪’?這個外號,我不喜歡。” 洪七公笑道:“你爹爹自己可挺喜歡呢。他這人古靈精怪,旁 門左道,難道不是邪么?要講武功,終究全真教是正宗,這 個我老叫化是心服口服的。”向郭靖道:“你學過全真派的內 功,是不是?”
郭靖道:“馬鈺馬道長傳過弟子兩年。”洪七公道:“這就 是了,否則你短短一個多月,怎能把我的‘降龍十八掌’練 到這樣的功力。”
黃蓉又問:“那么‘南帝’是誰?”洪七公道:“南帝,自 然是皇帝。”郭靖與黃蓉都感詫異。黃蓉道:“臨安的大宋皇 帝?”洪七公哈哈大笑,說道:“臨安那皇帝小子的力氣,剛 夠端起一只金飯碗吃飯,兩只碗便端不起了。不是大宋皇帝! 那位‘南帝’功夫之強,你爹爹和我都忌他三分,南火克西 金,他更是老毒物歐陽鋒的克星。”郭靖與黃蓉聽得都不大了 然,又見洪七公忽然呆呆出神,也就不敢多問。
洪七公望著天空,皺眉思索了好一陣,似乎心中有個極 大難題,過了一會,轉身入店。只聽得嗤得一聲,他衣袖被 門旁一只小鐵釘挂住,撕破了一道大縫,黃蓉叫道:“啊!”洪 七公卻茫如未覺。黃蓉道:“我給你補。”去向客店老板娘借 了針線,要來給他縫補衣袖上的裂口。
洪七公仍在出神,見黃蓉手中持針走近,突然一怔,夾 手將針奪過,奔出門外。郭靖與黃蓉都感奇怪,跟著追出,只 見他右手一揮,微光閃動,縫針已激射而出。
黃蓉的目光顧著那針去路望落,只見縫針插在地下,已 釘住了一只蚱蜢,不由得拍手叫好。洪七公臉現喜色,說道: “行了,就是這樣。”郭靖與黃蓉怔怔的望著他。洪七公道: “歐陽鋒那老毒物素來喜愛飼養毒蛇毒虫,這一大群厲害的青 蛇他都能指揮如意,可真不容易。”頓了一頓,說道:“我瞧 這歐陽小子不是好東西,見了他叔父必要挑撥是非,咱倆老 朋友要是遇上,老叫化非有一件克制這些毒蛇的東西不可。” 黃蓉拍手道:“你要用針將毒蛇一條條的釘在地下。”洪七公 白了她一眼,微笑道:“你這女娃娃鬼靈精,人家說了上句, 你就知道下句。”
黃蓉道:“你不是有藥么?和了酒噴出去,那些毒蛇就不 敢過來。”洪七公道:“這只能擋得一時。我要練一練‘滿天 花雨’的手法,瞧瞧這功夫用在鋼針上怎樣。几千几萬條毒 蛇涌將過來,老叫化一條條的來釘,待得盡數釘死,十天半 月的耗將下來,老叫化可也餓死了。”郭黃二人一齊大笑。黃 蓉道:“我給你買針去。”說著奔向市鎮。洪七公搖頭嘆道: “靖兒,你怎不教她把聰明伶俐分一點兒給你?”郭靖道:“聰 明伶俐?分不來的。”
過了一頓飯功夫,黃蓉從市鎮回來,在菜籃里拿出兩大 包衣針來,笑道:“這鎮上的縫衣針都給我搜清光啦,明兒這 兒的男人都得給他們媳婦嘮叨個死。”郭靖道:“怎么?”黃蓉 道:“罵他們沒用啊!怎么到鎮上連一口針也買不到。”洪七 公哈哈大笑,說道:“究竟還是老叫化聰明,不娶媳婦兒,免 得受娘兒們折磨。來,來,來,咱們練功夫去。你這兩個娃 娃,不是想要老叫化傳授這套暗器手法,能有這么起勁么?” 黃蓉一笑,跟在他的身后。
郭靖卻道:“七公,我不學啦。”七公奇道:“干嗎?”郭 靖道:“你老人家教了我這許多功夫,我一時也練不了。”洪 七公一怔,隨即會意,知他不肯貪多,自己已說過不能再教 武功,這時遇上一件突兀之事因而不得不教,那么承受的人 不免有些因勢適會、乘機取巧的意思,點了點頭,拉了黃蓉 的手道:“咱們練去。”郭靖自在后山練他新學的降龍十五掌, 愈自究習,愈覺掌法中變化精微,似乎永遠體會不盡。
又過了十來天,黃蓉已學得了“滿天花雨擲金針”的竅 要,一手揮出,十多枚衣針能同時中人要害,只是一手暗器 要分打數人的功夫,卻還未能學會。
這一日洪七公一把縫衣針擲出,盡數釘在身前兩丈外地 下,心下得意,仰天大笑,笑到中途突然止歇,仍是抬起了 頭,呆呆思索,自言自語:“老毒物練這蛇陣是何用意?”
黃蓉道:“他武功既已這樣高強,要對付旁人,也用不著 甚么蛇陣了。”洪七公點頭道:“不錯,那自是用來對付東邪、 南帝、和老叫化的。丐幫和全真教都是人多勢眾,南帝是帝 皇之尊,手下官兵侍衛更是不計其數。你爹爹學問廣博,奇 門遁甲,變化莫測,仗著地勢之便,一個人抵得數十人。那 老毒物單打獨斗,不輸于當世任何一人,但若是大伙兒一擁 齊上,老毒物孤家寡人,那便不行了。”黃蓉道:“因此上他 便養些毒物來作幫手。”洪七公嘆道:“我們叫化子捉蛇養蛇, 本來也是吃飯本事,捉得十七八條蛇兒,晚上趕出去放牧,讓 蛇兒自行捉蛤蟆田雞,已經是很不容易了。哪知道老毒物竟 有這門功夫,一趕便趕得几千條,委實了不起。蓉兒,這門 功夫定是花上老毒物無數時光心血,他可不是拿來玩兒的。”
黃蓉道:“他這般處心積慮,自然不懷好意,幸好他侄兒不爭 氣,為了賣弄本事,先泄了底。”洪七公點頭道:“不錯,這 歐陽小子浮躁輕佻,不成氣候,老毒物不知另外還有傳人沒 有?這些青蛇,當然不能萬里迢迢的從西域趕來,定是在左 近山中收集的。說那歐陽小子賣弄本事,也未必盡然,多半 他另有圖謀。”黃蓉道:“那一定不是好事。幸得這樣,讓咱 們見到了,你老人家便預備下對付蛇陣的法子,將來不致給 老毒物打個措手不及。”
洪七公沉吟道:“但若他纏住了我,使我騰不出手來擲針, 卻趕了這成千成萬條毒蛇圍將上來,那怎么辦?”黃蓉想了片 刻,也覺沒有法子,說道:“那你老人家只好三十六著了!”洪 七公笑道:“呸,沒出息!撒腿轉身,拔步便跑,那算是甚么 法子?”
隔了一會,黃蓉忽道:“這可想到了,我倒真的有個好法 兒。”洪七公喜道:“甚么法子?”黃蓉道:“你老人家只消時 時把我們二人帶在身邊。遇上老毒物之時,你跟老毒物打,靖 哥哥跟他侄兒打,我就將縫衣針一把又一把的擲出去殺蛇。只 不過靖哥哥只學了‘降龍十八缺三掌’,多半打不過那個笑嘻 嘻的壞蛋。”洪七公瞪眼道:“你才是笑嘻嘻的小壞蛋,一心 只想為你的靖哥哥騙我那三掌。憑郭靖這小子的人品心地,我 傳齊他十八掌本來也沒甚么。可是這么一來,他豈不是成了 老叫化的弟子?這人資質太笨,老叫化有了這樣的笨弟子,給 人笑話,面上無光!”
黃蓉嘻嘻一笑,說道:“我買菜去啦!”知道這次是再也 留洪七公不住了,與他分手在即,在市鎮上加意選購菜料,要 特別精心的做几味美肴來報答。她左手提了菜籃,緩步回店, 右手不住向空虛擲,練習“滿天花雨”的手法。
將到客店,忽聽得鸞鈴聲響,大路上一匹青驄馬急馳而 來,一個素裝女子騎在馬上,奔到店前,下馬進屋。黃蓉一 看,正是楊鐵心的義女穆念慈,想起此女與郭靖有婚姻之約, 心中一酸,站在路旁不禁呆呆出神。尋思:“這姑娘有甚么好? 靖哥哥的六個師父和全真派牛鼻子道士卻都逼他娶她為妻。” 越想越惱,心道:“我去打她一頓出出氣。”
當下提了菜籃走進客店,只見穆念慈坐在一張方桌之旁, 滿懷愁容,店伴正在問她要吃甚么。穆念慈道:“你給煮一碗 面條,切四兩熟牛肉。”店伴答應著去了。黃蓉接口道:“熟 牛肉有甚么好吃?”
穆念慈抬頭見到黃蓉,不禁一怔,認得她便是在中都與 郭靖一同出走的姑娘,忙站起身來,招呼道:“妹妹也到了這 里?請坐罷。”黃蓉道:“那些臭道士啦、矮胖子啦、臟書生 啦,也都來了么?”穆念慈道:“不,是我一個人,沒和丘道 長他們在一起。”
黃蓉對丘處機等本也頗為忌憚,聽得只有她一人,登時 喜形于色,笑瞇瞇的上下打量,只見她足登小靴,身上穿孝, 鬢邊插了一朵白絨花,臉容比上次相見時已大為清減,但一 副楚楚可憐的神態,似乎更見俏麗,又見她腰間插著一柄匕 首,心念一動:“這是靖哥哥的父親與她父親給他們訂親之 物。”當下說道:“姊姊,你那柄匕首請借給我看看。”
這匕首是包惜弱臨死時從身邊取出來的遺物,楊鐵心夫 婦雙雙逝世,匕首就歸了穆念慈。這時她眼見黃蓉神色詭異, 本待不與,但黃蓉伸出了手走到跟前,倒也無法推托,只得 解下匕首,連鞘遞過。
黃蓉接過后先看劍柄,只見上面刻著“郭靖”兩字,心 中一凜,暗道:“這是靖哥哥之物,怎能給她?”拔出鞘來,但 覺寒氣扑面,暗贊一聲:“好劍!”還劍入鞘,往懷中一放,道: “我去還給靖哥哥。”
穆念慈怔道:“甚么?”黃蓉道:“匕首柄上刻著‘郭靖’ 兩字,自然是他的東西,我拿去還給他。”穆念慈怒道:“這 是我父母唯一的遺物,怎能給你?快還我。”說著站起身來。 黃蓉叫道:“有本事就來拿!”說著便奔出店門。她知洪七公 在前面松林睡覺,郭靖在后面山坳里練掌,當下向左奔去。穆 念慈十分焦急,只怕她一騎上紅馬,再也追趕不上,大聲呼 喚,飛步追來。
黃蓉繞了几個彎,來到一排高高的槐樹之下,眼望四下 無人,停了腳步,笑道:“你贏了我,馬上就還你。咱們來比 划比划,不是比武招親,是比武奪劍。”穆念慈臉上一紅,說 道:“妹妹,你別開玩笑。我見這匕首如見義父,你拿去干嗎?”
黃蓉臉一沉,喝道:“誰是你的妹妹?”身法如風,突然 欺到穆念慈身旁,颼的就是一掌。穆念慈閃身欲躲,可是黃 蓉家傳“落英神劍掌”變化精妙,拍拍兩下,脅下一陣劇痛, 已是中了兩下。穆念慈大怒,向左竄出,回身飛掌打來,卻 也迅猛之極。黃蓉叫道:“這是‘逍遙拳’,有甚么希奇?”
穆念慈聽她叫破,不由得一驚,暗想:“這是洪七公當年 傳我的獨門武功,她又怎會知道?”只見黃蓉左掌回擊,右拳 直攻,三記招數全是“逍遙拳”的拳路,更是驚訝,一躍縱 出數步,叫道:“且住。這拳法是誰傳你的?”黃蓉笑道:“是 我自己想出來的。這種粗淺功夫,有甚么希罕?”語音甫畢, 又是“逍遙拳”中的兩招“沿門托缽”和“見人伸手”,連綿 而上。
穆念慈心中愈驚,以一招“四海遨游”避過,問道:“你 識得洪七公么?”黃蓉笑道:“他是我的老朋友,當然識得。你 用他教你的本事,我只用我自己的功夫,看我勝不勝得了你。” 她咭咭咯咯的連笑帶說,出手卻是越來越快,已不再是“逍 遙拳”拳法。
黃蓉的武藝是父親親授,原本就遠勝穆念慈,這次又經 洪七公指點,更是精進,穆念慈哪里抵擋得住?這時要想舍 卻匕首而轉身逃開,也已不能,只見對方左掌忽起,如一柄 長劍般橫削而來,掌風虎虎,極為鋒銳,急忙側身閃避,忽 覺后頸一麻,原來已被黃蓉用“蘭花拂穴手”拂中了后頸椎 骨的“大椎穴”,這是人身手足三陽督脈之會,登時手足酸軟。 黃蓉踏上半步,伸手又在她右腰下“志室穴”戳去,穆念慈 立時栽倒。
黃蓉拔出匕首,嗤嗤嗤嗤,向她左右臉蛋邊連刺十余下, 每一下都從頰邊擦過,間不逾寸。穆念慈閉目待死,只感臉 上冷氣森森,卻不覺痛,睜開眼來,只見一匕首戳將下來,眼 前青光一閃,那匕首已從耳旁滑過,大怒喝道:“你要殺便殺, 何必戲弄?”黃蓉道:“我和你無仇無怨,干嗎要殺你?你只 須依了我立一個誓,這便放你。”
穆念慈雖然不敵,一口氣卻無論如何不肯輸了,厲聲喝 道:“你有種就把姑娘殺了,想要我出言哀求,乘早別做夢。” 黃蓉嘆道:“這般美貌的一位大姑娘,年紀輕輕就死,實在可 惜。”穆念慈閉住雙眼,給她來個充耳不聞。
隔了一會,黃蓉輕聲道:“靖哥哥是真心同我好的,你就 是嫁了給他,他也不會喜歡你。”穆念慈睜開眼來,問道: “你說甚么?”黃蓉道:“你不肯立誓也罷,反正他不會娶你, 我知道的。”穆念慈奇道:“誰真心同你好?你說我要嫁誰?” 黃蓉道:“靖哥哥啊,郭靖。”穆念慈道:“啊,是他。你要我 立甚么誓?”黃蓉道:“我要你立個重誓,不管怎樣,總是不 嫁他。”穆念慈微微一笑,道:“你就是用刀架在我脖子里,我 也不能嫁他。” 黃蓉大喜,問道:“當真?為甚么啊?”穆念慈道:“我義 父雖有遺命,要將我許配給郭世兄,其實……其實……”放 低了聲音說道:“義父臨終之時,神智胡涂了,他忘了早已將 我許配給旁人了啊。”
黃蓉喜道:“啊,真對不住,我錯怪了你。”忙替她解開 穴道,并給她按摩手足上麻木之處,同時又問:“姊姊,你已 許配給了誰?”
穆念慈紅暈雙頰,輕聲道:“這人你也見過的。”黃蓉側 了頭想了一陣,道:“我見過的?哪里還有甚么男子,配得上 姊姊你這般人材?”穆念慈笑道:“天下男子之中,就只你的 靖哥哥一個最好了?”
黃蓉笑問:“姊姊,你不肯嫁他,是嫌他太笨么?”穆念 慈道:“郭世兄哪里笨了?他天性淳厚,俠義為懷,我是佩服 得緊的。他對我爹爹、對我都很好。當日他為了我的事而打 抱不平,不顧自己性命,我實在感激得很。這等男子,原是 世間少有。”
黃蓉心里又急了,忙問:“怎么你說就是刀子架在脖子里, 也不能嫁他?”
穆念慈見她問得天真,又是一往情深,握住了她手,緩 緩說道:“妹子,你心中已有了郭世兄,將來就算遇到比他人 品再好千倍萬倍的人,也不能再移愛旁人,是不是?”黃蓉點 頭道:“那自然,不過不會有比他更好的人。”穆念慈笑道: “郭世兄要是聽到你這般夸他,心中可不知有多喜歡了……那 天爹爹帶了我在北京比武招親,有人打勝了我……”黃蓉搶 著道:“啊,我知道啦,你的心上人是小王爺完顏康。”
穆念慈道:“他是王爺也好,是乞兒也好,我心中總是有 了他。他是好人也罷,壞蛋也罷,我總是他的人了。”她這几 句話說得很輕,但語氣卻十分堅決。黃蓉點了點頭,細細體 會她這几句話,只覺自己對郭靖的心思也是如此,穆念慈便 如是代自己說出了心中的話一般。兩人雙手互握,并肩坐在 槐樹之下,霎時間只覺心意相通,十分投機。
黃蓉想了一下,將匕首還給她,道:“姊姊,還你。”穆 念慈不接,道:“這是你靖哥哥的,該歸你所有。匕首上刻著 郭世兄的名字,我每天……每天帶在身邊,那也不好。” 黃蓉大喜,將匕首放入懷中,說道:“姊姊,你真好。”要 待回送她一件甚么貴重的禮物,一時卻想不起來,問道:“姊 姊,你一人南來有甚么事?可要妹子幫你么?”穆念慈臉上一 紅,低頭道:“那也沒甚么要緊事。”黃蓉道:“那么我帶你去 見七公去。”穆念慈喜道:“七公在這里?”
黃蓉點點頭,牽了她手站起來,忽聽頭頂樹枝微微一響, 跌下一片樹皮來,只見一個人影從一棵棵槐樹頂上連續躍過, 轉眼不見,瞧背影正是洪七公。
黃蓉拾起樹皮一看,上面用針划著几行字:“兩個女娃這 樣很好。蓉兒再敢胡鬧,七公打你老大耳括子。”下面沒有署 名,只划了一個葫蘆。黃蓉知是七公所書,不由得臉上一紅, 心想剛才我打倒穆姊姊要她立誓,可都讓七公瞧見啦。
兩人來到松林,果已不見洪七公的蹤影。郭靖卻已回到 店內。他見穆念慈忽與黃蓉攜手而來,大感詫異,忙問:“穆 世姊,你可見到我的師父們么?”穆念慈道:“我與尊師們一 起從中都南下,回到山東,分手后就沒再見過。”郭靖道: “我師父們都好罷?”穆念慈微笑道:“郭世兄放心,他們并沒 給你氣死。”
郭靖很是不安,心想几位師父定是氣得厲害,登時茶飯 無心,呆呆出神。穆念慈卻向黃蓉詢問怎樣遇到洪七公的事。 黃蓉一一說了。穆念慈嘆道:“妹子你就這么好福氣,跟 他老人家聚了這么久,我想再見他一面也不可得。”黃蓉安慰 她道:“他暗中護著你呢,剛才要是我真的傷你,他老人家難 道會不出手救你么?”穆念慈點頭稱是。
郭靖奇道:“蓉兒,甚么你真的傷了穆世姊?”黃蓉忙道: “這個可不能說。”穆念慈笑道:“她怕……怕我……”說到這 里,卻也有點害羞。
黃蓉伸手到她腋下呵痒,笑道:“你敢不敢說?”穆念慈 伸了伸舌頭,搖頭道:“我怎么敢?要不要我立個誓?”黃蓉 啐了她一口,想起剛才逼她立誓不嫁郭靖之事,不禁暈紅了 雙頰。郭靖見她兩人相互間神情親密,也感高興。
吃過飯后,三人到松林中散步閑談,黃蓉問起穆念慈怎 樣得洪七公傳授武藝之事。穆念慈道:“那時候我年紀還小, 有一日跟了爹爹去到汴梁。我們住在客店里,我在店門口玩 兒,看到兩個乞丐躺在地下,身上給人砍得血淋淋的,很是 可怕。大家都嫌臟,沒人肯理他們……”黃蓉接口道:“啊, 是啦,你一定好心,給他們治傷。”
穆念慈道:“我也不會治甚么傷,只是見著可憐,扶他們 到我和爹爹的房里,給他們洗干淨創口,用布包好。后來爹 爹從外面回來,說我這樣干很好,還嘆了几口氣,說他從前 的妻子也是這樣好心腸。爹給了他們几兩銀子養傷,他們謝 了去了。過了几個月,我們到了信陽州,忽然又遇到那兩個 乞丐,那時他們傷勢已全好啦,引我到一所破廟去,見到了 洪七公老人家。他夸獎我几句,教了我那套逍遙拳法,教了 三天教會了。第四天上我再上那破廟去,他老人家已經走啦, 以后就始終沒見到他過。”
黃蓉道:“七公教的本事,他老人家不許我們另傳別人。 我爹爹教的武功,姊姊你要是愿學,咱們就在這里耽十天半 月,我教給你几套。”她既知穆念慈決意不嫁郭靖,壓在心頭 的一塊大石登時落地,覺得這位穆姊姊真是大大的好人,又 得她贈送匕首,只盼能對她有所報答。穆念慈道:“多謝妹子 好意,只是現下我有一件急事要辦,抽不出空,將來嘛,妹 子就算不說教我,我也是會來求你的。”黃蓉本想問她有甚么 急事,但瞧她神色,此事顯是既不欲人知,也不愿多談,當 下縮口不問,心想:“她模樣兒溫文□腆,心中的主意可拿得 真定。她不愿說的事,總是問不出來的。”
午后未時前后,穆念慈匆匆出店,傍晚方回。黃蓉見她 臉有喜色,只當不知。用過晚飯之后,二女同室而居。黃蓉 先上了炕,偷眼看她以手支頤,在燈下呆呆出神,似是滿腹 心事,于是閉上了眼,假裝睡著。過了一陣,只見她從隨身 的小包裹中取出一塊東西來,輕輕在嘴邊親了親,拿在手里 怔怔的瞧著,滿臉是溫柔的神色。黃蓉從她背后望去,見是 一塊繡帕模樣的緞子,上面用彩線繡著甚么花樣。突然間穆 念慈急速轉身,揮繡帕在空中一揚,黃蓉嚇得連忙閉眼,心 中突突亂跳。
只聽得房中微微風響,她眼睜一線,卻見穆念慈在炕前 回旋來去,虛擬出招,繡帕卻已套在臂上,原來是半截撕下 來的衣袖。她斗然而悟:“那日她與小王爺比武,這是從他錦 袍上扯下的。”但見穆念慈嘴角邊帶著微笑,想是在回思當日 的情景,時而輕輕踢出一腳,隔了片刻又打出一拳,有時又 眉毛上揚、衣袖輕拂,儼然是完顏康那副又輕薄又傲慢的神 氣。她這般陶醉了好一陣子,走向炕邊。
黃蓉雙目緊閉,知道她是在凝望著自己,過了一會,只 聽得她嘆道:“你好美啊!”突然轉身,開了房門,衣襟帶風, 已越牆而出。
黃蓉好奇心起,急忙跟出,見她向西疾奔,當下展開輕 功跟隨而去。她武功遠在穆念慈之上,不多時已然追上,相 距十余丈時放慢腳步,以防被她發覺。只見她直奔市鎮,入 鎮后躍上屋頂,四下張望,隨即扑向南首一座高樓。
黃蓉日日上鎮買菜,知是當地首富蔣家的宅第,心想: “多半穆姊姊沒銀子使了,來找些零錢。”轉念甫畢,兩人已 一前一后的來到蔣宅之旁。
黃蓉見那宅第門口好生明亮,大門前挂著兩盞大紅燈籠, 燈籠上寫著“大金國欽使”五個扁扁的金字,燈籠下四名金 兵手持腰刀,守在門口。她曾多次經過這所宅第,卻從未見 過這般情狀,心想:“她要盜大金國欽使的金銀,那可好得很 啊,待她先拿,我也來跟著順手發財。”當下跟著穆念慈繞到 后院,一齊靜候片刻,又跟著她躍進牆去,里面是座花園,見 她在花木假山之間躲躲閃閃的向前尋路,便亦步亦趨的跟隨 在后。只見東邊廂房中透出燭光,紙窗上映出一個男子的黑 影,似在房中踱來踱去。
穆念慈緩緩走近,雙目盯住這個黑影,凝立不動。過了 良久,房中那人仍在來回踱步,穆念慈也仍是呆望著黑影出 神。
黃蓉可不耐煩了,暗道:“穆姊姊做事這般不爽快,闖進 去點了他的穴道便是,多瞧他干么?”當下繞到廂房的另一面, 心道:“我給她代勞罷,將這人點倒之后自己躲了起來,叫她 大吃一驚。”正待揭窗而入,忽聽得廂房門呀的一聲開了,一 人走進房去,說道:“稟報大人,剛才驛馬送來稟帖,南朝迎 接欽使的段指揮使明后天就到。”里面那人點點頭,“嗯”了 一聲,稟告的人又出去了。
黃蓉心道:“原來房里這人便是金國欽使,那么穆姊姊必 是另有圖謀,倒不是為了盜銀劫物,我可不能魯莽了。”用手 指甲沾了點唾沫,在最低一格的窗紙上沾濕一痕,刺破一條 細縫,湊右眼往內一張,竟然大出意料之外,原來里面那男 子錦袍金冠,正是小王爺完顏康。只見他手中拿著一條黑黝 黝之物,不住撫摸,來回走動,眼望屋頂,似是滿腹心事,等 他走近燭火時,黃蓉看得清楚,他手中握著的卻是一截鐵槍 的槍頭,槍尖已起鐵鏽,槍頭下連著尺來長的折斷槍杆。 黃蓉不知這斷槍頭是他生父楊鐵心的遺物,只道與穆念 慈有關,暗暗好笑:“你兩人一個揮舞衣袖出神,一個撫摸槍 頭相思,難道咫尺之間,竟是相隔猶如天涯么?”不由得咯的 一聲,笑了出來。
完顏康立時驚覺,手一揮,"□滅了燭光,喝問:“是誰?” 這時黃蓉已搶到穆念慈身后,雙手成圈,左掌自外向右, 右掌自上而下,一抄一帶,雖然使力甚輕,但雙手都落在穆 念慈要穴所在,登時使她動彈不得,這是七十二把擒拿手中 的逆拿之法,穆念慈待要抵御,已自不及。黃蓉笑道:“姊姊 別慌,我送你見心上人去。”
完顏康打開房門,正要搶出,只聽一個女子聲音笑道: “是你心上人來啦,快接著。”完顏康問道:“甚么?”一個溫 香柔軟的身體已抱在手里,剛呆一呆,頭先說話的那女子已 躍上牆頭,笑道:“姊姊,你怎么謝我?”只聽得銀鈴般的笑 聲逐漸遠去,懷中的女子也已掙扎下地。
完顏康大惑不解,只怕她傷害自己,急退几步,問道: “是誰?”穆念慈低聲道:“你還記得我么?”完顏康依稀認得 她聲音,驚道:“是……是穆姑娘?”穆念慈道:“不錯,是我。” 完顏康道:“還有誰跟你同來?”穆念慈道:“剛才是我那個淘 氣的朋友,我也不知她竟偷偷的跟了來。”
完顏康走進房中,點亮了燭火,道:“請進來。”穆念慈 低頭進房,挨在一張椅子上坐了,垂頭不語,心中突突亂跳。 完顏康在燭光下見到她一副又驚又喜的神色,臉上白里 泛紅,少女羞態十分可愛,不禁怦然心動,柔聲道:“你深夜 來找我有甚么事?”穆念慈低頭不答。完顏康想起親生父母的 慘死,對她油然而生憐惜之念,輕聲道:“你爹爹已亡故了, 你以后便住在我家罷,我會當你親妹子一般看待。”穆念慈低 著頭道:“我是爹爹的義女,不是他親生的……”
完顏康恍然而悟:“她是對我說,我們兩人之間并無血統 淵源。”伸手去握住她的右手,微微一笑。穆念慈滿臉通紅, 輕輕一掙沒掙脫,也就任他握著,頭卻垂得更低了。完顏康 心中一蕩,伸出左臂去摟住了她的肩膀,在她耳邊低聲道: “這是我第三次抱你啦。第一次在比武場中,第二次剛才在房 門外頭。只有現今這一次,才只咱倆在一起,沒第三個人在 旁。”穆念慈“嗯”了一聲,心里感到甜美舒暢,實是生平第 一遭經歷。
完顏康聞到她的幽幽少女香氣,又感到她身子微顫,也 不覺心魂俱醉,過了一會,低聲道:“你怎會找到我的?”穆 念慈道:“我從京里一直跟你到這里,晚晚都望著你窗上的影 子,就是不敢……”
完顏康聽她深情如斯,大為感動,低下頭去,在她臉頰 上吻了一吻,嘴唇所觸之處,猶如火燙,登時情熱如沸,緊 緊摟住了她,深深長吻,過了良久,方才放開。
穆念慈低聲道:“我沒爹沒娘,你別……別拋棄我。”完 顏康將她摟在懷里,緩緩撫摸著她的秀發,說道:“你放心! 我永遠是你的人,你永遠是我的人,好不好?”穆念慈滿心歡 悅,抬起頭來,仰望著完顏康的雙目,點了點頭。
完顏康見她雙頰暈紅,眼波流動,哪里還把持得住,吐 一口氣,吹滅了燭火,抱起她走向床邊,橫放在床,左手摟 住了,右手就去解她衣帶。
穆念慈本已如醉如痴,這時他火熱的手撫摸到自己肌膚, 驀地驚覺,用力掙脫了他的懷抱,滾到里床,低聲道:“不, 不能這樣。”完顏康又抱住了她,道:“我一定會娶你,將來 如我負心,教我亂刀分尸,不得好死。”穆念慈伸手按住他嘴, 道:“別立誓,我信得你。”完顏康緊緊摟住了她。顫聲道: “那么你就依我。”穆念慈央求道:“別……別……”完顏康情 熱如火,強去解她衣帶。
穆念慈雙手向外格出,使上了五成真力。完顏康哪料到 她會在這當兒使起武功來,雙手登時被她格開。穆念慈躍下 地來,搶過桌上的鐵槍槍頭,對准了自己胸膛,垂淚道:“你 再逼我,我就死在你面前。”
完顏康滿腔情欲立時化為冰冷,說道:“有話好好的說, 何必這樣?”
穆念慈道:“我雖是個飄泊江湖的貧家女子,可不是低三 下四、不知自愛之人。你如真心愛我,須當敬我重我。我此 生決無別念,就是鋼刀架頸,也決意跟定了你。將來……將 來如有洞房花燭之日,自然……自能如你所愿。但今日你若 想輕賤于我,有死而已。”這几句話雖說得極低,但斬釘截鐵, 沒絲毫猶疑。
完顏康暗暗起敬,說道:“妹子你別生氣,是我的不是。” 當即下床,點亮了燭火。
穆念慈聽他認錯,心腸當即軟了,說道:“我在臨安府牛 家村我義父的故居等你,隨你甚么時候……央媒前來。”頓了 一頓,低聲道:“你一世不來,我等你一輩子罷啦。”這時完 顏康對她又敬又愛,忙道:“妹子不必多疑,我公事了結之后, 自當盡快前來親迎。此生此世,決不相負。”
穆念慈嫣然一笑,轉身出門。完顏康叫道:“妹子別走, 咱們再說一會話兒。”穆念慈回頭揮了揮手,足不停步的走了。 完顏康目送她越牆而出,怔怔出神,但見風拂樹梢,數 星在天,回進房來,鐵槍上淚水未干,枕衾間溫香猶在,回 想適才之事,真似一夢。只見被上遺有几莖秀發,是她先前 掙扎時落下來的,完顏康撿了起來,放入了荷包。他初時與 她比武,原系一時輕薄好事,絕無締姻之念,哪知她竟從京 里一路跟隨自己,每晚在窗外瞧著自己影子,如此款款深情, 不由得大為所感,而她持身清白,更是令人生敬,不由得一 時微笑,一時嘆息,在燈下反復思念,顛倒不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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